楚言稳稳当当地坐在嵌云纹大理石的乌木椅子上,端起杯子,优雅地吹了吹,浅浅抿了一口,笑道:“好香甜的八宝茶。秋禾,你也尝尝。”
伙计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
秋禾跟着老太太,什么世面没见过,谢了一声,果然端起另一杯喝了起来,心中疑惑,不明白柜台里的朝奉在搞什么名堂。不就是当一样东西嘛,就是她也看得出来,姑娘要当的那个板指玉质极好,是难得的珍品,姑娘只要了五百两,算件好买卖,有什么可为难的?
姑娘进宫前,她就服侍过,知道是个闲不住的,三天没弄出点事儿,怕不就是病了。去宫里呆了一年多,性子倒是沉稳多了,行事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说今儿,打扮得整整齐齐,难得一戴的值钱首饰也上了身,原以为要去哪个要紧的府里,谁知却是来当东西,还是叔老爷家的当铺。刚回家那天,帮着收拾东西,还见她金子银票的一堆,才几天,居然都不见了,也不跟家里开口,跑起当铺来,要传出去,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脸面么?还幸亏是叔老爷的当铺。
想归想,秋禾脸上可是一点也没露出来,和她姑娘一样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柜台后面的朝奉可就没这么舒服了,刚立春的天,脑门上居然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打发个伙计去把掌柜叫来,一边着急地等着,一边偷眼打量那两个少女。
当的是男人的东西,看这玉和内侧这满文,不用问也知道原先的主人是谁。来的两个都是没出阁的姑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风尘味,倒像是哪个府里的格格丫头,她们怎么会有这东西?
坐着的那位无疑是主子,一身贵气,却不张扬,浅湖绿的暗花云纹缎是江宁织造的贡品,一般人家有钱也买不到,墨绿和银白两色丝线简约地勾出一丛兰花,纽扣是切薄的翡翠,衣襟缀着小串的南海珍珠,雪白的皓腕拢着两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头上随便地插了一个玳瑁嵌珍珠翡翠的梳子,戴着南海珍珠的耳坠,蛾眉淡扫,轻点朱唇,不声不响往那儿一坐,隐隐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身边站着的丫环一身湖蓝色软缎衣裤,白玉手镯和耳坠,进退有据,举止得宜,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不知是哪一府的女眷,偏偏她们的马车并没有停在铺子前面,想要打探,也无从下手。伙计接收到朝奉的示意,想从言谈中套出点东西,不想这位小姐年纪不大,却沉得住气,除了偶尔几句客套话,只是含笑不语,除非小姐吩咐,丫头更是一个声响也没有。
掌柜出来,除了把她们迎进贵宾室奉茶,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觉得秋禾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偏想不起来,心中更加踌躇。
那位姑娘有些不耐烦了,绵里藏针地问:“怎么,我要当的东西有问题?是假货?不值五百两?莫非你们担心来路不正?我们定在这里,要去报官?”
掌柜狠了狠心,正要逼问她哪里来的那东西,却听见老东家威严的声音:“佟里,你先下去。”
佟里如蒙大赦,羞愧地退到一边,却见两个少女敛衽行礼,口称:“给叔老爷请安。给叔爷爷请安。”不由暗呼好险。
佟尔敦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大刀阔斧地坐下,冷然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叔爷爷?同你叔叔斗气,就到我的铺子里来拿人消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佟里恍然,原以为是存心来惹事儿的,没想到是本家姑娘赌气跑来捣乱,连忙把那个板指递过来,自己躬身退下。
楚言心知他必是先见过莫伦阿,当下赔笑道:“孙女儿是真心来当东西的。那东西是前年生日,太子爷赏的。现在手头紧,听嫂嫂们都说,京城里最童叟无欺,信誉最好的当铺,就是这家,才想来当些东西,也不知朝奉掌柜都想什么,不说当也不说不当。”
“太子爷赏的东西,你也敢当?”
“这东西贵重,可孙女儿拿了没用,弄不好哪天被人看见,还弄出故事,倒不如银子妥当。”
“你是要死当?才索要五百两?”
“叔爷爷觉得该当多少合适?”
“哼,这东西,出不去,我这儿不收。”
“找个好点的玉匠,把里面那点儿满文磨掉,还出不去么?”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也不用急着把字磨掉,既然朝奉看得出来,其他一些人也看得出来。叔爷爷做生意难免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有些时候,这么个东西恐怕比叔爷爷的老脸还管用。”
佟尔敦眯起眼,细细打量对面的女孩。他的生意很大,佟家的势力很可观,可跟太子放在一处,臣难与君斗,凌普是个极贪婪的人,变着法弄钱,只要是赚钱的生意都想插一脚,京城里还罢了,有他坐镇,又有佟家这棵大树,凌普也不敢当着太子与佟家明着斗,在外地可就没有这样的运气,总不能事事都要他们父子亲自出马摆平。他虽是个生意人,不参与朝政,政治上的事儿还是与佟家同进退,佟国维父子都不赞成太子,断断不会让家族里最有前途的这个女孩儿和太子有什么纠葛。
想到这里,突然提高声量,把随身小厮叫了进来:“你带秋禾去看看,给老太太的寿礼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秋禾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就同小厮出去了。
佟尔敦捻着胡子,微微一笑:“给叔爷爷一句实话,九阿哥那个什么发债卷集资的法子,是不是你教的?”
“九爷的生意里面有孙女儿的一份,当初是谁提出那个办法,已经不重要了。”
佟尔敦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你的想法怕是不止那些吧,还有什么,不能说给叔爷爷听?”
“怎么不能?我最想做的是开钱庄,可惜没有本钱,不过是想着玩玩。”
“你想开的钱庄,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想做到全国各地都可以存钱,都可以取钱。”
“那要开多少钱庄?”
“若是能成,其实用不着开几家钱庄。大的市镇都已经有站住脚的钱庄,把他们组织起来,建立一套结算制度,我们的钱庄躲在后台,执行这个制度就可以了。”略略解释了一下手续费的核算,资本金,保险制度,结算制度。???c0
佟尔顿听得两眼放光,怀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说实话。”
楚言微微沉吟,笑道:“我在南边的时候认识一个洋人,据说他家原本开着银行,就是我们叫做钱庄的。他兄长承继了家业,他又与人结怨,失手杀了人,不得已逃离故土流浪四方。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生着病,也没人理他,一时心软给他找来大夫。他心存感激,每回见面都会给我讲故事,教了我不少东西。方才说的结算,和先前所说的债卷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他是哪一国人?叫什么?现在何处?”
“英吉利人,名叫乔治布莱克,我进京以前已经离开大清了,说是要去东瀛看看。”
佟尔敦点点头,当下又问她银行做什么的,那个洋人对他家乡如何描述,倒是越听越信。她说的银行与钱庄类似,却有优越之处。他和洋人打过不少交道,她说的与他知道的并无矛盾,反倒更加仔细。一个深闺女儿,就是想编也编不出来。
“你以后再想起什么,就说给叔爷爷听,嗯?洋人的东西,有些行得通有些不行,叔爷爷帮你合计合计。”
“是。其实,孙女儿也不过是玩玩,正经做生意,一个女儿家,哪里能行。”
佟尔敦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你和八阿哥九阿哥合伙还罢了,又帮着一群宫女开铺子。她们虽说是宫里出来的,到底出身市井人家。你是什么身份?别老跟她们混在一起。”
“是。”楚言暗暗吐舌头,想不到老头对她的事儿倒挺清楚。
“知道你心眼多,叔爷爷不过是提醒你两句。今儿到我这儿来,又是哪里要用银子了?”
楚言就把嬷嬷家的嫂子想开饭馆的事情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