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2800 字 2022-08-26

皇帝道:“她怎么在这里?”高力士道:“奴婢该死,当日太上皇即位,诸武皆被贬斥,她也不能再留居宫中,便送到此处来,交给宫女抚养。奴婢竟忘了这岔,让她冲撞了宅家,奴婢该死。”皇帝笑道:“无妨,让她到朕宫中伺候吧。”高力士惊道:“宅家,她是武家人!”皇帝却未答话,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承接住一片落花,高力士听见皇帝低低吟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1】就是张生撞见五百年风流业冤的地方【2】唐人称男主人为阿郎,称少主人为郎君,称太子为郎君,亦是此意.

第九十三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下)

那日原是武灵兰母亲冥寿,清晨起来,薛崇简与武灵兰皆换了素服,两人不愿招摇,也未带家人,一人一骑上普救寺为梁王妃做功德。从普救寺出来已是午后向南行了数里,便临近黄河渡口,薛崇简抬头一望,见一座高阁虚浮于天海风涛之中,殿宇祟闳如惊鸿凌空欲去,当真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他一年来深居简出,行动只在小院方寸天地,蓦然再看到这等壮阔楼台浩渺云水,竟是有些失神。他忽然想起李成器当日方从深宫中出来,自己带他游览洛阳市坊,他的心愿便是寻一高处眺望——现在他也终于明白那愿望了。

武灵兰见他眺望高阁,心中微微欢喜,她只盼能够这样策马并肩,陪着他永远走下去,走出这作为囚笼的蒲州,走出这让他们伤心不已的大唐河山。她轻声道:“这是蒲州名胜鹳雀楼,我们去看看吧?”

薛崇简听她语气微带忐忑,心中微微一酸,便点了点头。两人行到河边,才知那鹳雀楼是建在汾河一片州渚之上,于清秋烟水中望去,难怪如海上仙山一般飘渺。他们将马匹栓在树上,步行经一座拱桥上河州,便沿梯登楼。武灵兰只上得两层,便觉得心慌气喘,薛崇简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引路,听她呼吸有异,转过头见她面上红的如施朱一般,道:“我抱你上去吧?”武灵兰强压住急促呼吸,一笑摇头,道:“这楼高得很,你抱不动的,我歇一歇就可以了。”

薛崇简正待说话,冥冥中却听见自己的笑声,如风一般灌进脑海:“多高多远,都是我背着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武灵兰说的对,他不能再想了,就算是为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子,他也应该支撑起一身残皮碎骨,给她一点点指望。可是那些吉光片羽的往昔,如同春丛蝴蝶,秋空鸿雁,无处不在,令他禁不住当花断肠,攀树相思。他知道的他的相思是没有着落的,如同过了奈何桥却不肯喝孟婆汤的人,三生重来,所思所念都再寻不着。

薛崇简大步上前,打横将武灵兰抱起来,向上走去。武灵兰低低惊呼一声,口中轻叹道:“楼上有人……”身子却软软地伏在了薛崇简胸怀中,她听着他因为用力而加快的心跳,一年来竟头一次从他身上感到了生意,她缓缓将脸偎依上去,感到自己眼角的泪溢出来,润湿他的胸膛,再润湿自己的面颊。她爱极了他的桀骜与霸道。

他们终于攀登上高阁,武灵兰抬手为薛崇简擦擦面上汗水,薛崇简才缓缓将她放下。楼上原本已站了许多游人,见到一对俊美少年男女,皆是缟素为裳,衣袂当风并肩立于这百尺高阁之上,袅袅岚雾浮动于窗外,竟都吃了一惊,只觉他们恍非尘世中人。

忽然有人唤了一声:“薛郎君!”

薛崇简亦是吃惊,不料此处竟还有人识得他,循声望去,却见临窗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他有些疑惑,走到近前才倒抽一口冷气,那人竟是昔日的中书令李峤。当日李峤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又与苏味道共执骚坛牛耳,朝中宴席上总少不了苏李诗赋,薛崇简倒是和他时常相见。李峤汲汲于功名,中宗在日阿谀韦氏,中宗殁后与宋之问同投母亲门下,赖以活命,只是此人八面玲珑,与母亲皇帝都算亲善,薛崇简鄙薄他为人,素日并无交情。他在此处遇到李峤,毕竟惊诧,道:“李先生,你怎么在此处?”李峤枯槁面容上掠过一丝苦笑,道:“我被贬为滁州别驾,途经此地,听说此楼是公主当日修葺,想来看看……”他见薛崇简神情漠然,又惭愧解释一句道:“公主于我有大恩……”他往日在朝堂上口含珠玑如潘江陆海,今日每说一个字,似乎都十分忐忑艰难,说得一句,便又咽下了。

薛崇简这才知道鹳雀楼与母亲有如此渊源,他的眼神缓缓扫过楼上来往诸人,他们大都身着襕袍手摇折扇,摇头晃脑搜肠刮肚,寻些感慨兴亡的诗句题在壁上。原来他们感慨的兴亡,就有他亲历的故事。汉武帝曾于此地祭祀汾阴后土,北周宇文护曾于此指挥万军,母亲煊赫之时大约也不输他们,他们的事不过供骚人墨客叹息两声昔日的繁华鼎盛,今日的人去阁空。那么多鲜血淋漓的离别生死,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几句谈资而已。

他俯瞰楼下,此时正值仲秋汛期,河水上涨,波涛不住冲上州渚,似乎随时要将这座阁楼撼倒。千百年后,他所经历的快乐与寂寥,都将被这滚滚汾河水浪打风吹去,而他这一刻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思念,也终会化为一捧黄土。人力不能为的是兴亡,主宰兴亡的是光阴,光阴冷眼看了多少兴亡,依然不见丝毫怜悯,如楼下流水一般,无论他有多少西望长安的思念,依旧不止不息地向东流去。

他觉得疑惑,他明明将结果看得明白,为何还解不开这执念;他复又觉得好笑,他站在一旁,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兴亡,连他都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活着,还是早就成了一缕因为执念而漂浮于人世的游魂。

李峤望着薛崇简半边侧脸,时隔一年,薛崇简的容貌除了消瘦许多,并未减却昔日圭璧一般的俊美。只是他见惯了这少年言笑晏晏的模样,这一刻陌生的萧瑟,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他二十岁进士及第,文辞卓著,早入朝班,几乎是用文章谀辞伴着薛崇简长大的、薛崇简出生、每年生辰、大婚、封王,他都写过贺辞。他看着这昔日的天之娇子,擅尽四朝的繁华,直到今日成为孑然一身,同他相逢于这飘渺云水之上。李峤轻轻打了个寒战,这从圆满到畸零的轮回,于他似是一道谶语,将一些他早已明白的却又刻意回避的道理,推至了他面前——好比盈虚有数,好比天地逆旅,光阴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