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662 字 2022-08-26

薛崇简昏沉中仍是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股绝望登时翻涌开来,无力地哭道:“不……不要……阿母……我受不了了……”那些人却不理睬他,他听到身边脚步纷杂,知道有人换到了自己身边,知道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不知从哪里挣处一丝力气来,努力提高声音喝道:“你们……放开我!”

太平不料他竟还有这等脾气,哼道:“我打不得你了?”薛崇简闭目微微摇头道:“阿母……你让他们松一下,我……我有话说……阿母,求求你……”太平不知他要做什么,便轻轻挥了挥手,按着薛崇简的羽林连忙退后。薛崇简长松了口气,他努力动一动被按的麻木无力的双手,忽然使力向前爬去。太平仍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见儿子臀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艰难地一点点向自己爬来,眼眶不由一酸,忍泪俯身道:“你要说什么?”

薛崇简却不吭声,他手指扒住地板缝隙,努力将身子向上蹿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去,带着怯意的手握住太平垂于榻下的帛帔一角。似是怕母亲会骤然抽走一样,他的手轻轻一转,让那帛帔缠绕在他被攥得乌青的手腕上,将那一缕轻纱拉过来,缓缓将自己的面颊偎了上去。做完这些,他方满足地吁了口气,闭目低声道:“打吧……别让他们按……我不动。”

他面上平和温存的神情,如同昨夜他在自己怀中睡去。太平的胸口骤然被一股悲怆击中,她亦忍不住轻轻握住缠绕在臂上的帛帔,她似是听到汩汩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沿着他们相牵的血脉,从她的身躯流向儿子。太平编贝样的细齿轻轻咬了下下唇,吩咐道:“将他送回房去。”

李成器跪在门外,看着堂内的人手忙脚乱将薛崇简负走,看着他们打水洗去地上的血迹。有人吹熄了灯,将他的世界沉入一片暗海。他起初还知道自己是在谢罪,努力跪得直些,可是过不了多久,膝头便剧痛欲碎,实在无力支撑,只得跪坐在足踝上,两腿渐渐由痛转酸,有酸转麻,这个身躯似乎不再是他的。夏日里暴雨倏忽来去,他被雨水砸得快要晕去时,那雨却渐渐收住了,湿透的衣衫帖服在肌肤上,被风一吹,冷得他阵阵哆嗦。

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个婢女点着灯笼过来,道:“殿下,公主请殿下回去。”李成器抿抿干裂的嘴唇,努力开口问道:“你家郎君,怎样了?”那婢女摇头道:“奴婢不知。”李成器低声道:“求你让我,再留一阵。”那婢女见他冻的脸色青白,心中不忍,乍着胆子低声劝道:“大王,您便是跪到天亮,公主也不会让您见郎君的,您还是回去吧。若是走不动,奴婢去唤人来负你。”李成器虚弱地摇摇头,过了一刻,见那婢女仍是立于他身旁,便低声道:“我在这里,离他近些。”

那婢女不再说话,四下里寂静不闻人声,只有风拂动屋檐下的铁马,叮叮咚咚做响。他的神智一阵清醒,一阵迷蒙,也许他对花奴想的太多,想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心中反倒模模糊糊想起些毫不相干的事:那对燕子的巢,在风雨之后可还完好么?它们是否会依偎着取暖,并肩听雨落芭蕉,风动铁马,一起静静地等待,纤月排云而出,将清光洒遍天地。

第八十四章 独有南山桂花发(下)

李成器再醒来时,只见王妃元氏双目红肿坐于榻边,见到他睁眼先双手合十念一声佛,慌忙向外喊道:“供奉,宅家!殿下醒了!”李成器只是朦胧觉得头痛欲裂,口中干苦,两腿也如同不是自己的,全然不曾有知觉。

皇帝带着两名太医匆匆从外间转进来,先试试李成器的额头,长吁了口气道:“退了烧就无大碍了。”皇帝在床边坐下,握起李成器的手道:“你吓死爹爹了。”元氏见李成器轻轻舔了下烧的干裂的嘴唇,忙向婢女要来蜜水,皇帝从她手中接过,喂李成器饮了两勺,李成器稍稍一动,皇帝轻轻按住他道:“你躺着,不必多礼。”

李成器望了一眼父亲与妻子,终于确定这是在自己的府邸,低声道:“爹爹怎么出宫了。”皇帝道:“他们说你昨日一直高烧昏迷,我放心不下。”李成器心中微微一惊,却只觉一缕悲酸劈开他混沌的神智,让他疼的颤抖:花奴带着伤,独自疼了两个昼夜。

太医见他神情痛楚,忙揭开他腿上薄衾,轻轻卷起他中衣裤管,两个膝头兀自发紫高肿,元氏不由眼圈复又一红,那太医道:“殿下可是腿上疼痛?”李成器摇摇头道:“你出去,我同陛下说两句话。”皇帝神情稍稍一顿,叹了口气向儿媳道:“你带他们出去煎药吧。”

待室内人都鱼贯而出,皇帝用手巾去拭李成器的嘴角,李成器不知为何,腹内忽然犯起一阵酸苦,他从来未敢对父亲有所违拗,今日不知怎么,似是大病之后心神混乱,竟无甚顾忌,不由自主轻轻一偏首。皇帝倒是未想到他会躲避,手在他脸畔停驻了一刻,缓缓垂下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李成器低声道:“那日姑母进宫,可是责怪爹爹了么?”皇帝涩然一笑道:“终究是她一说话,我就无法了,我答应她,虽然退位,但暂时摄政,军国大务及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重大刑狱,仍有我来决断。你姑母数次挽救宗社于存亡之中,我也不能一次剥掉她的权柄。”

李成器这才知道,那日太平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将天地扭转。他喃喃道:“原来爹爹还是看不成南山的桂花,却险些搭上花奴的性命。”皇帝怅然道:“我总想着,他们是母子,终究你姑母会原谅他。”

李成器凝望了父亲一阵,忽然颤声道:“爹爹心中也在害怕么?”皇帝被他问的一愣,随即握紧他的手,稍稍俯下身子道:“爹爹从即位那一日起就在害怕。”李成器咬紧牙关,强行支撑起身子道:“爹爹想用这法子保全花奴,可是您用什么法子来保全姑母呢?”

皇帝道:“凤奴,你现在也长大成人,有些事,爹爹可以对你说说了。当年你阿翁要立你阿婆为皇后,固然是对她一片深情,也是他看出,你阿婆是非凡之人,只有借助你阿婆的能力,才能帮他摆脱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托孤重臣的摆布。除去这些禀钧之臣后,你阿翁想收回权柄,才有了上官仪草诏废后一事。我幼年跟随你阿翁时候最多,他毕生为两件事困扰,一是他的健康,二是对你阿婆的感情。他为风痛所苦,不得不让你阿婆替他料理政务,却又恨她窥伺李唐社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在这世上,最爱敬之人是他的皇后,最畏惧之人也是他的皇后。就像……”他顿了一顿道:“就像我对你姑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