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662 字 2022-08-26

太平见打了三下薛崇简竟然一声未吭,甚至连喘息声都不闻,不知为何,想起从前他在自己怀中哭闹的样子,心中只是作酸,冷笑道:“今日才看出你一身傲骨,竟是骗了我二十年。”

薛崇简方才全靠屏着一口气,才死命忍着不曾呼叫,早就憋闷欲死,两耳嗡嗡作响。这句话却以一字不差飘入他耳中,那些板子只能砸碎他的血肉,这句话却是将他一颗心连根儿摘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下一板打落时不由惨叫一声,满眼泪花大哭道:“阿母!阿母救我!”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求恕的,可是他除了呼唤母亲,还能怎么办,他只盼母亲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是要打死他,也不要用这般冷漠的方式。

李成器跪在一旁强忍,腹内便阵阵绞痛,薛崇简的惨哭声响起时,这绞痛顿时化作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向薛崇简身上扑去,行杖的羽林吓了一跳,慌忙将杖子收住,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薛崇简得知杖子一时不会落下了,只是长大了嘴拼命喘气哽咽,那个人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他朦胧中带着一丝凄然想,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心跳之声么?

太平低头俯视着李成器道:“殿下请起。”李成器紧紧握住薛崇简的肩膀,哀求道:“花奴是您的骨血,您如此酷刑相加,对不起姑父在天之灵,也对不起您二十年来抚育之情啊!花奴的心性您最知晓,他此生皆是为我所累,万般罪孽在成器一身……您打我吧!求您打我吧!”

太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方才说了,你我已经两不相欠,姑母二字有如此水,莫要再提。如今你我不过同朝为臣之谊,我的家事,还不劳殿下赐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不愿对殿下无礼,请殿下自行出去,您尽可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两位陛下。”

李成器听到最后一句,心中被蒙蔽的一窍恍然洞开,他朦胧着泪眼抬头,望着姑母平和面容,泪水与脂粉隔绝了光阴的真相,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暖风和煦的傍晚,飞棉做雪,落红成霰,他仰视着姑母仪态万方的脸,听她略带倦意地轻轻叹息:我打了花奴。

是惩罚,也是救赎。可有比这更深、更酷烈的情意?因为自己的辗转流离,为了让儿子在动荡中得到安稳,不惜折断了他的双翼。

太平蹙眉挥挥手,吩咐道:“请殿下出去。”两名羽林上前架起李成器,李成器倒也没有过分挣扎,他望着他的手指被从花奴的肩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茫然中也明白这意味着某种诀别,希望花奴能看他一眼,给他一点点的幻想和勇气。可是花奴也许是太疼了,也许失望太甚,他仍是紧紧闭着眼睛,涨的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眼角悬着泪水,还在轻轻抽泣。这纯稚的模样,如同小时候,花奴挨了打,等着自己来,却又赌气闭目不理他。李成器终于明白,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不是能够无休止地索取原谅。

李成器被两个羽林架到门外,那羽林并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是以出了门就松了手,李成器浑身无力中缓缓跪下。此时天上已是雷声轰隆,想来暴雨将至,于他来说天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腥风阵阵涌进屋来,太平却并不吩咐关门,随手撩拨了一下吹乱的头发,简单地吩咐道:“打!”

那些羽林望了一眼薛崇简臀上伤痕,见肌肤已肿起一层,原本紫色的细血点这阵功夫就隐隐转黑。他们平日偶尔远远观望一眼,见他轻裘肥马的王孙公子模样,知道是和他们有云泥之分的人。却料不到有一日会离他们如此近,且是天地逆转,轮到了这金为裳玉为体的公子,匍匐在地上挣扎哭泣。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令天下人艳羡的异姓郡王,剥去了锦衣华服,也不过是个被打了屁股就会哭着喊娘的孩子。这稚子般得哀告,令他们这些无关之人也心里发酸,忖度若是依着惯例责打臀腿,他定然承受不住,无奈下也就只好依旧向他臀上杖去,只盼那里皮肉厚些,不至于伤了筋骨。

薛崇简喘息了一刻,反时将方才的一点点力气也用光了,杖子重又打落在高肿的肌肤上,疼痛竟是变本加厉更增十倍,一时浑身毛孔都似要炸开,高声惨叫了一声,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双手也开始盲目地乱抓,似是想抓住一点借力之物。

太平对儿子的痛哭哀嚎恍若不闻,她的视线缓缓抬起,望着门外,瓢泼一般的大雨倾泻而下,一簇从室内射出的灯光,将李成器笼罩其中。雨水将他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他们隔着薛崇简孤单的痛呼,隔着暗沉沉的雨幕无声相望。太平在与这少年彻底决绝之后,再看向他的目光,反倒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柔。或许她对他的期望已尘埃落地,或许她有所嘱托,她确信他们哪怕互相仇恨,却可以彼此懂得。

忽然太平听得薛崇简的一声惨叫有异,低头看时,身上不由一颤,原来那杖子宽大沉重,十杖抵得普通刑杖二十还有余,十来杖已是将高肿的肌肤拍得破裂开来。因肌肤都已成深深的红紫之色,反倒看不出究竟破在何处,只看到一股鲜血跳出,缓缓顺着莹白的髋骨滑落。

其后板子次第打落在破皮流血之处,两三杖后将那伤口渐渐撕裂,皮肉上竟是挣开几道寸许长的裂伤来。薛崇简已经痛的失去了理智,早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受责,只是下意识地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阿母。

虽无人在旁计数,但行杖的羽林心中却有计较,这杖子委实太沉,两人各打了十杖便双臂酸痛,依照惯例要换人行杖。他们迟疑一下,便停了杖,低声道:“启禀公主,是否要换手?”太平稍稍一怔,明白了他们话中含义,点头道:“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