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到了此刻,竟然也未曾觉得如何恐惧,她脑中朦胧想起上阳宫中武后最后的那个微笑,原来自己从未逃脱她的手心。她微微一笑道:“是则天皇后告诉你的吧?难为你忍了这么久。”太平笑道:“你是三哥深爱之人,又依附于阿韦武三思,我如何敢动你。”上官婉儿轻点螓首叹息:“我一直不解,李重俊入宫为何指名要杀我,我终是不忍想到你。”太平道:“那时候我并未想杀你。”上官婉儿轻轻嗤笑道:“那是你知道他不是我对手。”太平道:“我知道你素来低眉顺目,却不是自取其辱之人,我赐你全尸。”说罢,她还抬手抚摸了一下上官婉儿眉间的梅花烙印。
上官婉儿从太平手中抽出手来,她缓缓退了一步,幽幽笑道:“你终归是对我好的,作为酬谢,我再送你几句话。相王登基已成定局,相王数子中,临淄王李隆基胸怀大志行事果决,他不会甘心做一个闲散亲王的,你亦不会甘心夺回的权柄被他人占据,以你们的性情,姑侄之间必不能相容。虽然临淄王年少,但你是女人,和我,和阿韦都无区别,在天下人的眼中,你已经输了。你可以把这看做好友的忠告……”她的樱唇中飘出一句恍若梦寐的低语:“……或是诅咒。”
她说毕缓缓转身向后堂走去,她到此刻心中想起的,竟不是亲人,不是她曾倾注了真情的薛绍,不是与她肌肤相亲的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李显,都不是。她唯一想起的景象,是那日阳春,李显在昆明池边结彩楼,她独坐于楼上评判官员们的应制诗,朝中数百名官员齐聚楼下仰首,希冀着上官婉儿赐下的荣誉。一篇篇诗作,她看过随抛下,几百张诗笺散做一片浩浩荡荡的繁华香雪海。融融花香、诗笺上所熏得龙脑香、翰墨特有的清香混在一起,在空中氤氲开来,那气味真是好闻。[2]
太平在上官婉儿转身后还偏首沉吟片刻,继而她也决然地转过身去,向外堂走去。薛崇简怔在当地,照理说他该恨上官婉儿的,可是他心中却寻找不到一丝恨意,脑中眼前,也如眼前这园中景色一般,尽皆缭绕在飘渺云雾之中。此时炉中的茶汤开了,乳花珠玑磊落,宛若无数雪白珍珠的珍珠此起彼伏,却又一个个破碎。薛崇简想起那个午后,亦是这样一瓯茶,母亲抚着上官婉儿素净的脸道:“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上官婉儿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那日的风光无限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1]鲍照的《拟客从远方来》,南朝诗人里我最爱鲍照,对一时盛名的各种谢倒稀松平常。俊逸鲍参军,鲍照的诗文里,既有一个不得其时的落寞文人的激愤,又有对情感生死以之的孤勇,我喜欢他,大约也因为我自己是只愤青的缘故罢。
[2]那次彩楼评诗,冠军是宋之问,亚军是沈佺期,这俩人诗都不错,可惜人品都不太好,他们的悲剧在于武周后期和中宗朝人品好的基本都完蛋了。
第六十九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上)
太平和薛崇简返回玄武门时,东方已薄露晨曦,晨风中犹然带着烟火的热气,众人却又都觉得这气息竟也温暖无比,李唐王朝自高宗年间大权旁落,经过五十年的厮杀争夺,社稷神器终于又回到了李氏的儿孙手中。李旦与太平对视一眼,眼中的感慨各不相同,太平看出兄长神情中的悲意,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柔声道:“一时四哥还需上城楼昭告天下安抚臣民,先用点饮食垫垫,此后可有得辛苦。”李旦自是明白太平语中含义,微微苦笑而已。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上了肩舆,自己也上了马道:“花奴的伤还需好生料理下,我陪他回去。”太平蓦然间想起上官婉儿那几句话,望了一眼李隆基道:“今日大事太多,一时还要早朝,你该陪着你爹爹。”薛崇简忙道:“我要表哥陪我。”李成器道:“有姑姑和三郎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太平还要说话,李旦点头道:“凤奴方才也受了惊吓,便让他回去歇息一阵好了。”太平柳眉微蹙,却不便再说什么。
到了太平公主府中,太医随后即到,这供奉本是今夜在宫内值守,半夜听得杀声震天,他慌忙躲入柜中。待羽林把他从柜中搜处,还道人家要取他性命,吓得痛哭流涕,待那人说明,才知道是让他去给太平公主的郎君疗伤的。他直到了太平公主府,神情仍有些恍惚,怎么睡了一觉,这天下就易主了。
那供奉将薛崇简的伤处重又审视了一番,也宽慰他和李成器:“不妨事。”一边写方子一边交待道:“七日内不可见水,不可食辛辣鱼虾等燥热易发之物,不可有房事……”说到此处,薛崇简忽然望向李成器抿嘴一笑,李成器被他略带轻佻的含笑目光一扫,登时明白他戏谑之意,面上腾得浮起一层红晕,忙低下头去看那药方,幸而那供奉也并未看到。
那供奉写罢药方,又向李成器笑道:“宋王殿下可要下官为您切脉么?”李成器懵懂了一瞬,才明白这是自己的新封号,忙道:“多谢供奉,我并未受伤。”那供奉颇带讨好之意笑道:“殿下是将来储贰,身系社稷,该千万珍重才是,还是让臣看看吧。”李成器悚然道:“供奉失言了!陛下尚未有子,何来储贰!”那供奉见李成器不悦,忙收住口道:“是、是,臣失言了。”
待那人退出,薛崇简才笑道:“这人高枝攀得却快,知道你要当太子了,立时便来巴结。”李成器作色一扬巴掌道:“你再胡扯我就打了!”薛崇简吐吐舌头道:“才见面就这样凶!那好,不胡扯了,说些要紧的。”李成器见他忽然正色,倒是一愣,道:“什么要紧的?”薛崇简忽然伸左臂箍住李成器腰身,将他扯得伏在自己身上,笑道:“我想你了。”
李成器望着薛崇简近在咫尺的笑容,他的眼波被室内的灯光映照,宛若上元节被千万盏彩灯映照的昆明池,千百种奇异的光芒在那深邃的池中流淌荡漾,温暖璀璨得令人心旌动摇。李成器本来还想问问薛崇简数日来的经过,此时才觉得一切旁的话都成多余,当真只有这句才是要紧的。外间正在天翻地覆,他们从生死中转了数圈回来,现在四目凝望,反倒并无劫后余生的强烈欣喜。似乎那种种磨难,都已隔了七世三生的风烟,只彼此契合的心跳,同窗外的蝉鸣莺啭,才是今生今世唯一的真实记忆。
不一时婢女来叩门,李成器才微微红着脸推开薛崇简,站起身来。薛崇简也不勉强,他笑吟吟靠在画屏上,安然地享受着李成器喂入口中的饮食。因婢女在旁,李成器还维持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神色,却又在一个不经意的抬眸间露出温柔。薛崇简暗品他袖底香风徐来的宁馨,暗品他双颊不笑自晕的妩媚,只觉连臂上隐隐的疼痛,都有些甘甜的意味。
用过饭后薛崇简笑对那婢女吩咐:“你去让人提些热水来,我要沐浴。”李成器道:“你现在还不能沐浴。”薛崇简道:“我身上又是泥土又是血渍,污秽死了,这天气不洗洗怎么睡觉。”李成器终究是依从了他,道:“那好,我给你擦擦身子。”薛崇简笑道:“表哥给我擦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