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礼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将脸伏下去。李成器来到他身后,道:“我给你上点药,你忍忍。”李守礼点头道:“这会儿倒痛得有些木了,不甚难捱。”李成器先将他上衣揭上去,见有几道褐色伤痕从背上延伸出来,呆了一呆,才咬牙将他一条被血浸透的裤子褪下来,见他两股间俱是血肉模糊,禁不住一阵眩晕,颤声道:“这、难道没有医官来么?”
李守礼喘着粗气颤抖不止,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有……但宅家每次责罚完,第二日才会派医官。”李成器心中酸楚难忍,不知皇帝对二伯究竟有何等深的怨恨,他已死去多年,还对他的儿子如此折磨。他强忍着血腥气引起的肺腑痉挛,先打水将李守礼的伤处擦洗一遍,再敷上药。李守礼回头望着李成器略显笨拙的忙活,忽然虚弱一笑,道:“记得那次四叔抱着你,对我和大哥说,将来就让他跟着你们读书骑马,我妹妹长信想抱抱你,又不敢说,就一直围着四婶转。你突然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快活地拍手笑起来,她的小脸,就如这时节的桃花一样……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所说的旧事,李成器都茫然不能记忆,李贤唯一的女儿长信县主被皇帝草草嫁给一名刺史,听说几年前已经病逝,倒是比她的三位哥哥略幸运些。他忽然羞愧,自己这些年,从未能为几位堂兄做一点事。李守礼见他神情窘迫,自嘲道:“初次见你,就说这许多废话,我实是有几年没和人这样说过话了。有时屋子静地吓人,就自己跟自己说,想着爹娘大哥三弟还在旁边,就跟他们……”他住了口,怔了片刻道:“你快去吧——不要再来了!”
李成器走出李守礼的屋子,外间已是暮色沉沉,春日里四处飘荡着极淡的青草甘涩清香。他此时才发现,院子东墙外还生了一株大柳树,万条柔丝掩着一轮清冷光华的寒月,干净地似是天地间一切旁的物事,都不复存在。明月皎皎,杨柳依依,他忽然领悟了古人这“依依”二字,含了多么深的情意,是离去时的挽留,是不见时的思念。他对着那月亮怔忡许久,直到内侍来催促,才想起,眼下举头望月的这片刻遐思,都已不再属于自己。这月亮无论如何圆满,已经不再是昨日他与花奴一起看的那轮,今宵的明月,却不知是为了哪一对莺俦燕侣升上梢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无趣,对不起诸位看官大人,不过是为了点出两个酱油,对鸦奴至关重要的一个女人,和对花奴至关重要一棵树。
第三十八章 百尺游丝争绕树(中)
几日后是寒食,太平带着薛崇简去拜见皇帝,刚一入芬芳门,便见上官婉儿坐在回廊上,依靠着白玉栏杆,以手支颐,恬淡地望着院中几个小宫女架秋千。此时已到仲春,一院桃李芬芳,梧桐竞开,桃花最是娇柔难耐,稍有风过,便落红成霰,洒落她一身。
太平走到她上官婉儿面前,微笑着拂去坠落在她身上的几片桃花,上官婉儿才骤然惊醒,忙站起来道:“公主来了。”太平笑道:“扰了你的诗情了。”上官婉儿笑道:“我尽日半点诗情也无,最是俗冗无趣的一个人。宅家在殿内写字,今日不点香,没我什么事,出来呆坐坐。”她一望跟在太平身后的薛崇简,倒是一怔,诧异道:“花郎的身子还没痊可?”
太平回头一望儿子,薛崇简近日来故意减少饮食,昨晚又一夜未睡,耷拉着双眼,看去倒真显得消瘦憔悴不少。她抿嘴微微一笑:“他能捡一条小命,已经是宅家恩典了。”上官婉儿也明白了太平母子的意思,微微一笑,便对殿门口的一个艳丽宫女道:“团儿,进去禀报宅家,太平公主求见。”太平和薛崇简都是稍稍一震,太平目送那宫女入内,喃喃道:“她就是韦团儿。”上官婉儿低声道:“她现在我底下管奏椟。”太平望了婉儿一眼,道:“她归你管?”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上官婉儿只是淡笑点点头。
不一时有宫女出来引着太平和薛崇简进去,今日不得生火焚香,虽已到煦暖阳春,殿内却水静烟沉,一股幽凉扑面而来。太平带了薛崇简上前跪下,口称“陛下万年”。薛崇简将一只罐子放在身旁,规规矩矩以手加额,行了三叩首之礼。他这三个头磕得甚是结实,次次触地有声,全不似往日小鸡啄米般一点而起。
皇帝放下笔,一怔笑道:“他这是怎么了?”
太平忙道:“这小奴才上次被娘教训,近日来一直被我关在修书院里思过,想跟娘请罪,又怕娘圣怒未息,不肯见他。”皇帝淡淡道:“朕要跟你们置气,早就气死了。都起来吧。”
太平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薛崇简却仍是跪着,将那罐子拿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膝行两步到皇帝面前。皇帝诧异道:“那又是什么宝贝?”太平笑道:“昨晚他跟我说,怕今日寒食,阿婆吃冷食不舒坦,把一罐刚熬好的杏花香麦粥拿被子捂了,在怀里抱了一夜。”
薛崇简膝行到榻前,将那罐子恭恭敬敬放在案上,又叩首道:“孙儿思想起自己的荒唐行径,很是内疚惶恐,以后定然再也不敢了。还求阿婆看在阿母面上,莫要再生花奴的气。花奴以前年幼无知胡作非为,也未在阿婆膝下侍奉一日,实在是不孝之至,罪该万死,阿婆身边的人把阿婆侍奉的好好的,阿婆什么也不缺,花奴能想到的,也只是为阿婆暖这一罐粥……”他一边叩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是哪句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头,竟是哽咽起来。
皇帝触了触那罐子,果然还温热,她凝望着在她膝下叩首的孙子,见他幞头的展角儿住还夹着两片桃花瓣,想是路上飘下的,忽然扑哧一笑。她伸手将薛崇简的下颚抬起来,见他俊秀脸庞果然清减不少,往日澄灿若星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如玉面颊上真还挂着两颗救急珠泪,带得鼻头也红红的。薛崇简今日应景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绿罗春衫,腰间银装乌皮蹀躞带,挂一串子花里胡哨的宝钿银装蹀躞七事,他一叩首就叮叮当当乱响。这身浅嫩色妆扮,倒是衬得他幼小许多。
薛崇简怯生生抬起来头望了皇帝一眼,这般仰望上去,愈发显得皇帝宝相威严,他骤然又想起那日受杖时的情景,不由打个寒战,也不掩饰,索性又扁着嘴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