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358 字 2022-08-26

他可望见勋贵府邸中玉树银台,可望见被城墙划分成格子的市坊中,人影如蝼蚁般蠕动。他再努力向西北处望去,天空如同氤氲开来的淡淡墨色,层层山脉在蔼蔼彤云中连绵起伏。

薛崇简静望着李成器,回旋地寒风将将他的幞头展角、袍角打得啪啪作响,被澹澹天幕做了背景,越发显得挺拔秀整,玉树临风。他一贯温柔若明星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隐隐的他无法索解的苍茫,他突然觉得表哥已经快要长成大人了。

薛崇简轻声道:“表哥,你在看什么?”李成器牵过薛崇简的手,指着西北方向道:“那里是长安,是昭陵、乾陵所在。”他停了片刻,又道:“我李氏历代先祖,我们的阿翁,就葬在那里。那才是我们的故乡。”薛崇简的大眼睛眨了眨,道:“长安离神都很远吗?”李成器淡笑道:“不远,只有八百里……不,也很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薛崇简道:“没关系,我们会骑马,你要是想去长安,我就陪你。”李成器回首望着薛崇简笃定的小脸,笑得一笑,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道:“好,将来等我们长大了,就到长安去。”薛崇简用力点一下头:“一言为定。”

虎头静静地蹲在一个窗口,也在向远方眺望,施淳顺着它目光望去,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幽深丛林。他心底竟升起一股怅惘,也许对故乡之思,便如流淌在血脉中的病一般,无论贤愚贵贱,无论人畜长幼,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李成器等人宫建府,遇到朔望朝会、至尊万寿,还要进宫参拜。圣神皇帝虽然用周历,改十一月为正月,元旦这一日仍然举行大朝。李成器兄弟接到旨意,大朝之后至尊于上阳宫摆家宴,命他们也参加,想到可以见到爹娘,都甚为欢喜,连最小的隆业也不顾天气寒冷早早起来,穿一身红袍子,蹬蹬蹬跑到李成器房中,进门就喊:“大哥,你看我胖了没有?”

李成器已穿戴好朝服,戴好远游冠,他已降为郡王,比之原来太子冠服,不过是冠上少了二梁,腰间玉鱼符换做金鱼符而已。他看弟弟也不戴帽子,露出光溜溜未蓄头发的小脑袋,像个小佛子一般,笑着摸摸他的光头,道:“你的帽子呢?受凉不是玩的。谁说你胖了?”李隆业有些失望地道:“没有胖啊?阿母说让我吃胖一点的。”李成器这才明白那一问缘起何处,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正视他片刻,笑道:“嗯,仔细看是胖了些。”他唤人去取李隆业的帽子来,一时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也都穿戴齐整过来了,兄弟五人一起出了门。

到了门口李隆基对李成器道:“大哥,我想骑马去。”李成器知道这数月中李隆基都在下苦功夫学习骑马,到底不放心,道:“路上霜重马滑,你还是坐车吧,过几日天晴了,我带你去姑妈家中骑马玩。”李隆基笑道:“我已经骑得很稳了,反正今日又不跑马,不碍的。”李成器也知自己这个弟弟天性好强,只得随他,好在今日他们都有郡王倚仗前呼后拥,骑着马也只能慢慢走,倒无甚危险。

五王的车骑来到太初宫朝堂外时,正当拂晓,晨曦尚未从彤云中跳出,天亦未大亮,东方漠然的白色中,再看不见赤日扶桑的半点影子。濛濛澹澹的朝雾弥散开来,让人宛若置身于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行走。

举首一弯细若婉娈女子眉黛的晓月垂挂天幕,与其下清冽如男子目光的洛水横波静静相对。似是痴绝的情人,既然不得相偎依,便亘古相望亦是好的。这便是神都城中颇为人称颂的天津晓月之景。

宫内催促大臣们早朝的钟声已经响起,洪亮悠扬,在清俊的晨气中袅袅传开,肃穆却不甚威严,似是也体谅官员隆冬之日早起不易的苦辛,只是循循善诱,反复叮咛。数百名官员、勋贵策马从各各市坊中涌向天津桥,有的两三同僚遇见了,便谈笑问候;有的拈须摇头晃脑,似是有感于眼前景物,想要吟诗作赋;有的睡眼惺忪,颠颠倒倒残梦未醒;有的但一人一马垂首行路,神色间似是因辞了美人香衾惆怅叹惋。

天津桥往日里便车如流水马如龙,赶上大朝大小品级的官员一例出门,更是拥堵不堪。李成器五人眼见得桥边车马排起长队来,过不得桥的小贩们都担着胆子在一旁跺脚张望,心中不由暗暗发急。快到桥头时,一些官员认出李成器的仪仗,均在马上加额行礼,唤道:“大王。”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笑容中分明潜藏着对这被废黜太子的同情。

李成器忙勒住马道:“我来得晚,该当等候。”凤阁侍郎擎着一块饼,一边吃一边笑道:“礼有尊卑,大王过桥便是。”李成器听了朝野间传闻,说李昭德甚喜一个饼贩子的胡饼,每次上朝路上都要买几个吃,见他身处一群同僚中尚恣意大嚼,几缕美髯上还粘着饼渣和芝麻,也惊叹他不拘小节至此。他笑着道了谢,正要策马过桥,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一人轻漫道:“劳烦大王让一让!”

李成器回过头去,见他们兄弟的仪仗后头,也有一副郡王仪仗。方才说话是一肥头大耳、腰背弯曲、身形短小之人,被一身紫色袍服裹了,如扎了一只硕大粽子放在马背上。那人把着一条珊瑚柄缠金丝马鞭,神情倨傲,正是至尊的侄儿,河内郡王、金吾大将军武懿宗。

李成器微微蹙眉,他知道在武家诸王中,武懿宗爵位虽不高,性情却最是霸道蛮横,他不欲与此人争执,一扯马缰,就要让开。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诸位公卿让我大哥先过!”

武懿宗一愣,这才看清李隆基也坐在马上,小小腰板挺得笔直,挑着一件王袍,倒甚有几分严整气势。他与李成器争道,便是故意要前太子难堪,李旦他都不放在眼中的,哪里看得上这小小孩童,摆出一副长辈口吻呵斥道:“鸦奴,谁许你骑马的!看让至尊知道,不打你屁股!还不下去!”又向李隆基的侍从喝道:“你们怎么侍奉临淄王的?由得他胡闹!抱他下马!”

他言辞粗鄙,又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李隆基登时大怒,见自己的侍从犹豫着真要下马,怒喝道:“谁敢下马!”又冷冷觑着武懿宗道:“这是我家朝堂,与汝何干!你我品秩相同,汝何敢迫我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