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104 字 2022-08-26

韦团儿袅袅婷婷上得亭子来,李旦微微蹙眉,起身道:“夫人胜常。可是至尊有旨?”韦团儿向李旦行个礼,巧笑倩兮道:“郎君不必惊慌,只是一件小事,不算旨意。三日后宅家大宴明堂,席间要皇孙与几位大王都献歌舞,薛师选了几个宅家素日喜欢的曲目,让奴奴来告诉郎君一声。”

李旦接过她递上来的纸,见纸上既无尊称,也无署名,只写了几只曲子的名字:安公子、长命女、武媚娘、兰陵王、西凉曲。字迹潦草毫无间架,倒似是出自薛怀义之手。他略一沉吟,韦团儿已从他手中又抽出素笺,笑道:“郎君记得便好,薛师不愿让宅家知道,他为这些小事劳烦皇孙和大王们,这笺子奴奴就带回去了。”李旦点头道:“薛师对宅家的一片赤诚,令人感动,我敢不从命。”

韦团儿却不像上次那般啰嗦,交待完话就走出亭去,到行至花圃边,忽然回头嫣然一笑:“刘娘子养得好花儿。”刘妃强做笑容,正要说话,却见韦团儿突然探手将一朵花折下,这静谧夜中,那花枝折断声似是清晰得在众人耳边响起,刘妃竟生生打了个寒战。

待韦团儿去得远了,李旦才缓缓坐下,问李成器:“方才你看到纸上的字了。”李成器道:“看到了。”李旦道:“可有什么不妥处么?”李成器道:“长命女、兰陵王、武媚娘、西凉曲这四首皆是庆典上常用的曲子,倒也罢了,只是这《安公子》……”他不敢再说,李旦叹道:“你也知道了?”刘氏不明所以,不由紧张起来:“这只曲子怎么了?”李成器望了李旦一眼,李旦轻声道:“此处都是自家人,以后是福是祸都一起担当,无妨,你说给他们听吧。”

李成器这才道:“这只曲子是隋时为炀帝游江都所做,有乐工笛中吹之。其父谓其子曰:‘宫曰君,商曰臣。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大驾东巡,必不回矣。’。”刘氏惊道:“那在至尊大宴上演这首曲子,岂不是有诅咒之意?”李旦道:“我就是不知,挑这几首曲子,究竟是不是薛怀义的意思。”李隆基嘟囔道:“薛大和尚一个市井伧夫,怎么懂得这些玄机,必然是武家那些……”他未说完,李旦与窦妃已同时喝道:“住口1

刘妃想到韦团儿临去时的笑容,按着胸口上不来气:“那……就让凤奴换一支曲子。”李旦苦笑道:“哪有这样容易,若这真是薛师为宅家选的怎么办?此人圣眷正隆,也万万忤逆不得。”刘氏急得就要掉泪,李成器忽然开口道:“母亲勿忧,让儿试试。这曲子的妨碍只在宫声往而不返,将此处改掉,至尊若问起,就说儿专为至尊翻的新曲。”李旦温言点头道:“只能如此了,侥幸还有三日,你我共同参详,改一只曲子还来得及。你们也跟着豆卢儿多加练习吧,莫要出错才好。”

自那晚起,皇嗣所居的偏殿便日夜传来萧笛笙鼓之声,似是赏心乐事,其乐融融。三日后武曌加尊号为圣神皇帝,御明堂赐宴,皇孙们一一献乐,李成器先吹《安公子》。皇嗣李旦一直偷觑母亲面色,圣神皇帝侧耳倾听一阵,倒只是淡淡一笑,一身薄汗的李旦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其后李隆基舞过《长命女》,年仅五岁的卫王李隆范戴着面具出场,一蹦一跳地舞起《兰陵王》,一曲舞罢,摘下面具伏地,用稚嫩的童声颂道:“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一时大臣均呼万岁,龙颜大悦,李隆基随父兄叩拜下去时,看到弟弟如一个小小的玩偶般,被人操控着,说出连他自己都不解的词句,心中忽然涌上深深厌恶。

李成器所盼望的团圆,也并未持续多久。数月后神圣皇帝改封李成器为寿春郡王,李成义为衡阳郡王,李隆基为临淄郡王,李隆范为巴陵郡王,李隆业为中山郡王,一并出宫赐邸居祝太平公主一早入宫接几个侄儿,薛崇简如往日一般,先跑进偏殿中,却是为眼前景象呆了一呆:李旦坐在当中抚琴,却是交领白袍,蓝巾裹发,清素一如贫寒书生。几个儿子环坐左右,李成器以犀簪轻轻击节,低声歌道:“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最小的隆业才四岁,抱膝坐在一旁轻轻抹了抹眼睛,却是乖觉地不发一声。

李旦抬头望见薛崇简,淡淡一笑,伸手按住颤动琴弦,道:“这支曲子就先教一半,剩下的留待来日吧。三郎在琴上不甚用心,爹爹送你一句话,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这张琴你带出去,遇事先想想这个禁字。”李隆基忍着泪水叩首道:“谢爹爹教诲。”上前将那张琴抱在怀中。

李旦向怔怔听着的薛崇简笑道:“花奴,你娘呢?”薛崇简跑进来道:“我娘在外头跟舅母说话。”他拉起李隆业的手哄他道:“你别哭!以后我带你玩,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1

李旦先前已想得明白,此刻离别在即,心中仍是忍不住作痛,轻揽住薛崇简的肩膀道:“舅舅替他们多谢你了。”

门外太平公主款款进来,笑道:“四哥又说见外话了,凤奴他们便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断不会让他们受委屈。”李旦点点头,先前叮咛太多,到此时反倒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向李成器道:“去替我拜谢你姑姑。”

李成器望着母亲双目含泪站在门口,心中酸痛难忍,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望到看到幸福的时候,上天又如此轻率地更改。他忍泪跪直身子,向太平公主叩了三个头,又向刘妃和窦妃等人叩首道:“母亲与诸位娘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们。”刘妃不似李旦这等把持得住,上前一把搂住儿子哭道:“这个时节天气冷,晚上千万记得把衣服盖在熏笼上,你四季的衣裳娘都贴了签子,可别弄乱了……你弟弟们都还小,你要多操心,晚上带着他们早些睡,莫要看书忘了时候……”被她一催,几个妃子都忍不住,抱着各自的儿子哭了起来。

太平公主静望着这母子断肠景象片刻,来到在李旦身边缓缓坐下,轻攀着他手臂,低声道:“四哥不闻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母亲肯放凤奴他们出去,必不会再过分难为,倒是你和嫂嫂们,小心这个人……”她拿起李旦的手,在他掌心画出个“冯”字。妹妹有这等见识,李旦对儿子们的处境又放心许多,他将掌心握起,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李成义李隆基等人自出生就是被拘束于皇宫深院之中,平生头一次走出洛阳宫。他们不似薛崇简李成器能骑马,便共坐了一辆马车,尽管车外彤云沉沉,长空雪飘,几个孩子仍是兴奋地撩起车帘,望着后退的坊市店铺,来往的行人车马,时时惊诧欢呼。车马先经过尚善坊太平公主府邸,坐在马上的薛崇简用马鞭遥遥一指,道:“那就是我家!表哥你们一起来玩吧!我们去打球。”

他金鞭指处,是连绵不断的琼楼巨阙,高门嵯峨,飞阁峥嵘,在飞雪装点之披银裹玉,偏生外院重扉之内又伸出几树胭脂色的娇艳红梅,妆点地这一片水晶乾坤似梦非梦。李成器上次在太平大婚时已见识过太平公主府邸的恢宏,倒还罢了,车中李成义等人却是惊得瞪大了眼,李成义愣愣道:“这一条街都是你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