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头一次上课不知道自己听了什么,好在旁人也都心不在焉,那先生连每一句的详细意思都不解释了,只提醒几个字意,一堂课一气儿从“奔丧第三十四”讲到了“深衣第三十九”。一干学生听得囫囵吞枣不明所以,也不敢提问,他们不断地斜眼睛去看殿角的沙漏,心里只奇怪,今日这沙子怎下得如此之慢?
好容易挨到下课,老师叩首后就由内侍引着出去,李成器站起身,想走到花奴身边去,他却在那里茫然地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神情,与一句合适的话语。侍读的少年们也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动,那一刻的寂静,真如一根弦紧紧绷着,支撑不住,就要断了。
薛崇简却猛然抬头,诧异道:“下课了么?”他将画册往匣子上一丢,起身跑到李成器身边笑道:“表哥,我回来了!我好想你!”李成器不知自己是怎样拼凑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抚摸下薛崇简的头,怕碰疼了他,艰难道:“……表哥,也想你。”
薛崇简摇着他的袖子道:“我们去骑马!我好久没骑马了,在那边阿母不让我骑,这么久没见阿玉,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李成器甚至有些恍惚,难道花奴还不知道?他被薛崇简拉着出了门,努力用眼睛去搜寻,殿外芭蕉带露,碧水含烟,雨后新苔绿,风动数叶黄,只有身着圆领衫的内侍和高系罗裙的宫女走来走去,他终于切实地明白,姑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棵银杏树下了。
薛崇简扯着他的袖子道:“我和阿母在那边玩水了,有一口泉流出来的水是热的,会咕嘟咕嘟叫,可好玩!下次表哥和我一起去吧!”
“好。”
“对了,我又有一个小妹妹了,她生下来的样子又小又黑,像个小猴子一样,不过她现在变得好看了,嘴巴红红的,我去亲她,她就舔我的脸!我乳娘说我刚生下来也和她一样丑,我才不信!”
李成器握紧他的手,道:“花奴最好看,一直都好看的。”
到了马球场,内侍将两人惯常骑的马牵出来,又布置好彩球。薛崇简策马上前,一挥球杆,众人的眼睛跟着那球滑过一道流畅的曲线,只见那球飞上了天,远远越过球门,飞向场边。薛崇简喜欢打球,除了进宫和李成器玩耍外,自己家中也有球场,两年下来球技已远超李成器,他往常极少失手,打成这样实属少见。李成器心中一疼,正要上前陪他玩,却见薛崇简忽然将球杆一丢,右足用力一踢马腹,那马吃痛,登时撒蹄疾奔起来。
李成器本还愣了愣,以为他去捡球,谁料薛崇简跑到了球场边界,仍是马不停蹄,竟是直闯出球场,向明堂的方向去了。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急忙策马去追,喊道:“快,快追上他!”几个内侍也都看不出情形不对,拿起一根根丈来长的套马杆,纷纷翻身上马去追。眼前小小的白影在他们眼前跳腾闪动,他们没想到那匹温顺的小马,竟也有这样决然的速度。
软软的秋风割过李成器的脸,他疼得想要落泪。
在身后内侍大声的鼓噪声中,在明堂下梁王武三思与役夫们惊异的眼神中,在李成器几欲破碎的心痛中,薛崇简的马骤然停在高耸入云的明堂前。小白马还不甚习惯这样猛烈的收刹,一声高亢尖利的长嘶,两只前蹄人立起来,薛崇简的身子被他抛得几乎要飞出去,他的双腿依旧牢牢夹着马腹,双手紧勒马缰。
秋日的骄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冠冕悬挂在明堂的飞檐之上,天地第一次如此完美地衔接。这一人一马就沐浴在这金纱一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还是太小,根本都还是雏儿,还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形。但那光芒与背景让空间错愕了,那个白马扬踢的傲岸姿势,让内侍们想起一些经年的传说:太宗皇帝勒马天山。
李成器高声喊道:“花奴!”
几个内侍冲上去,尽管小白马已经停下,他们依然心有余悸地用套马杆上的皮圈套住小白马的脖子,白马委屈地原地踏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喷气声。薛崇简翻身跳下马,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向李成器道:“还是骑马好玩!”他矮墩墩的身后,是金碧辉煌、将近竣工的明堂。
当晚薛崇简就留在东宫,李成器派人去太平公主府禀报了一声,公主府上只来了两个乳娘,送来了薛崇简一些玩具和明日要换的衣物。宫女们熏好了被子,点燃了香球,关上屏风,放下帘帷。外面的光亮瞬间暗了下去,却还留着一点黯淡幽光,刚刚放下的帘帷轻轻晃动,屏风上画的竹影似活了过来。帐中的天地也与外面一般,有带霜的月光在沉暗的阴云后若隐若现,有飒飒地竹影在风中摇摆。
神都城中钟鼓报过了二更,屋檐外的铁马随着风声,玎珰,玎珰,小心翼翼地轻响着,房中的莲花更漏一点一滴地坠落,将要逝去的促织也不管无人听赏它的歌声,仍然执着地振唱。这些声音李成器皆听惯了的,平日里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现在却一样样都带着点恶意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