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要走了,也不怕告诉你。我那幅哪吒自刎图当年并没卖出去,那400港币也是我自己偷摸去找倒爷兑换的。”
杜夏听得心里一咯噔。别看庄毅现在一事无成的颓废样,他五六年前是真的又拼又能干,通宵赶完订单还强撑着眼皮,在那种思维清醒和模糊的交界处游离,把意识和无意识交织的那部分灵感匆匆记下来,再倒头睡去。
庄毅还挺怀旧长情,特别爱看79年版的《哪吒闹海》。杜夏陪他重温过一次,当龙王水淹陈塘关,哪吒喊完“爹爹,我这骨肉还给你,我不连累你”后自刎,杜夏内心感触再多,也是个成人了,庄毅却红了眼眶,被杜夏问了好多遍哭了吗?真的看动画片看哭了吗?庄毅还在那个情绪里头呢,被杜夏问烦了,但没否认,男人至死是少年,哪吒至死是他偶像。
动画片拍出了哪吒的担当,神话文本里的哪吒性子更烈更勇,一人做事一人当,父母给了他生命,他就削骨还父,剔肉还母,死过一回后再重生,藕身便是自由身。
这样的人物作为某种反抗精神的符号,其象征意义和孙悟空比都不逊色,所以当阿珍的小姐妹吐槽哪吒题材的电影,庄毅才会嘴欠地多说两句,别老羡慕外国佬的文艺复兴,咱们自己也要有文化自信。
庄毅这时候已经算温和了,他曾经有多狂热地喜欢哪吒呢?他喜欢到有段时间梵高的自画像画多了,多到四小时完成一张四小时完成一张,手臂都有机械记忆,他强打起精神赶工到三更半夜,实在熬不住了,坐在工位前一眯眼就睡了过去,差点睡倒后激灵醒,他定眼往画布上一看,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之际用油画的笔触画出了哪吒的自刎图。
时至今日,庄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画出这幅图的,好像上帝在那个瞬间也握住了他的手。
他激动啊,高兴啊,把画裱好放一楼店铺并不打算出售,是想给有缘人看看,一起交流,他的这幅原创挂了整整一个月都无人问津。
所以庄毅后来跟大家伙说有港岛来的画商一眼相中那副画,花400港币带回港岛参加画展,杜夏是不相信的。但庄毅都把货真价实的港币拿出来炫耀了,他也就把怀疑压在了心里,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忘记了。庄毅今天跟他透了底,说了所有实话,那副自刎图也被他连画框扔到垃圾桶里,早不知在哪个焚烧炉里化成灰了。
“搞艺术的都是天才,我?我没这个命。”
“别呀……老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杜夏肚子里的墨水这回真的被搜刮干净了,他能看出庄毅还是有留恋的,他也想起来了,庄毅还带他去看过《至爱梵高》的露天电影呢。
“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蓉城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来大卫村放电影,咱们看的就是梵高,你都看哭了,靠在我肩膀上嗷嗷得哭,说自己总有一天也要画成这样。”
“对,没错,你说你要当中国梵高!”杜夏绞尽脑汁想起庄毅的原话了。
有记忆做佐证,杜夏的音量都高起来了,“梵高那么天才的艺术家,活着的时候都惨成这样,只要我们一直画,总有一天会守、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夏都要为自己鼓掌了。他说得多有道理啊,庄毅却摇头,使劲摇头,落泪的同时能忍住不哭出声,但面部肌肉扭曲,双手也放在大腿上撑住,像是逐渐失去站立的气力。
杜夏这哪是在安慰他,揭开的往事全是伤疤。他是中国民工还差不多,他盯着自己工位上那张自画像,越看越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三十年活了个荒唐虚无。
“我要真是中国梵高,我这会儿应该在棺材里!”
是啊,真正的天才大多年少成名,活到庄毅这个岁数,差不多可以英年早逝了。
带着对自己平庸人生的不甘和厌恶,庄毅猛地往自己工位上的画架冲去,那架势,那眼神,那表情……杜夏看在眼里,下意识的判断肯定想不到庄毅只是想把画撕了,给自己的前半生画个响亮的句号。
杜夏以为庄毅是真的不想活了,要以头撞画架,慌得也冲上去,站到庄毅身前,弯腰将人抱住。庄毅就像个百米冲刺的选手在终点撞上了墙,画没撕着,也没能咽下被激起的呕吐欲,“哇”的一声吐出口混浊了酒气的紫红色呕吐物,又酸又臭。
庄毅来不及解释,赶紧先把杜夏推开,鼻腔被那第一口难闻的酸臭味刺激后触发了条件反射,控制不住地继续呕吐。
第49章
庄毅吐了一地。
他喝的还是红酒,酒精和食物在他肚子里发酵了大半宿,吐出来的东西让正常人闻到,都会恶心到反胃。杜夏双唇紧闭忍住那股恶心劲,扶住庄毅的额头防止他跌倒。庄毅自己也恶心坏了,把下酒的菜全都呕了出来,低头闻到那酸臭味,没什么可以吐了也还在呕。
难闻的呕吐物的气味在画室里弥漫。这地方待不下去了,何筝架着庄毅的胳膊出出,一开门,在外偷听的老四就捏住鼻子作呕吐状。何筝也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反应很正常,杜夏没和他对视,更像是对老四说的,要他们帮忙把楼下车里的东西都搬回来,包括地上这床被子。
“我去我去!”老四自告奋勇地跑下楼去,要离醉酒的庄毅远远的,怕他再吐。杜夏随即架着庄毅上楼,没要求何筝帮忙,等何筝拿着被子来到庄毅房间门口,杜夏已经把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地上,垃圾桶放在床边,防止庄毅又想吐。
这是夏天,盖不盖被子都热,何筝就没着急靠近,就站在边上。杜夏背对着他,但和躺在床上的庄毅刚好平视,杜夏现在的心思也全在庄毅身上,没功夫和何筝说话。
杜夏问庄毅好点了没,庄毅点点头,眼神还挺清明,像那种喝醉了硬说自己没醉的酒鬼,庄毅还没喝到话都说不利索的程度,反而打开了话匣子,这时候的表达也最真诚。
“好热啊。”庄毅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杜夏给他开了风扇,呼呼的扇片转动声里,他们想起的是同一段往事。
“每年都是夏天的时候生意最好,也最热。”庄毅眯了眯眼,沉默了,杜夏帮他继续说,两人一起回忆。那时候小珍珠还在,晚上,小珍珠用蜡笔在墙上乱涂乱画,他们在自己工位上绘画。整个大卫村还亮着灯的不止他们家,连物流公司都在加班加点,争取第二天就把货发往国外。
等第二天天亮了,他们没睡几个钟头,就又开工,杜夏也没时间做饭,大家伙外卖实在吃厌了,他才会烧点家常菜。
那时候的电子支付也不发达,跟国内画商对接用的全是现钞。每出一批货,庄毅和杜夏拿到手的都是现金,握在手里特别有实在感,薄薄一沓却有沉重的分量感,让他们觉得特别踏实,生活特别有盼头。
那时候谁都想多挣钱,时间就是金钱,谁家出货快谁家生意就更好,半夜里熬不住了就眯一会儿,醒来继续画,多画一幅就是多赚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