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雀巧挺着大肚靠在躺椅上,就着丫鬟的手喝了几口漆黑的汤药,有个穿短打的年轻哥儿低垂着头站在一边,他眼睛明亮、皮肤微黑,身上的衣服虽打着补丁,却收拾得整洁干净,齐雀巧的眼睛在他粗糙的双手上转了一圈,用手帕擦了擦嘴仍躺着问:“晓风极少提他家乡的事,亲戚们不走动都疏远了,不知该怎么称呼?”
那哥儿局促道:“我是晓风哥的...远房表弟,名叫董新月,自幼在他家长大的,七八月上家乡发了大水,土房子全冲垮了,我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上京来...”
“成了,你不必再说,我心里有数了。”齐雀巧半闭着眼,只以为他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向丫鬟使了个眼色,敷衍道:“拿五十两给这位董公子,我身子不便,就不起身相送了。”
“我不是来要钱的!”董新月涨红了脸,紧握着拳头说:“我只想见晓风哥一面,他三年前上京赶考就没了音讯,娘...他娘走的时候,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这回大水把祖坟也冲了,他总该回去看看!我、我还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
他语声一顿,下定决心般又道:“他不愿回家乡去,大约是不想再见故人,他如今当了官、还娶了小姐这样的名门淑女,家乡父老只会为他高兴罢了,岂会纠缠攀附?我虽穷,却也知道廉耻,不是咬着他不放的吸血虫,娘去世后,我为她老人家守了三年孝、已尽了我的心,他上京前将家中的事托付于我,我也得对他有个交代,交代过后,我便与他再无干系了,他也该回去尽尽孝道,给娘重修坟茔,上三柱清香、磕几个头。”
齐雀巧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撑着扶手坐起身,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董新月,“你说他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离家时,父母已然亡故,是家中的仆人给他五十两银子,他才能上京赶考的...你是不是在冒认亲戚!”
董新月不知道林晓风到底说了多少谎,只觉得入赘齐府的探花郎已不再是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为他取了好听名字的晓风哥,“五十两银子是我给他的,大约我就是那个仆人了...”董新月苦笑一声,其实他是林晓风的童养媳,林父死后林家家道中落,林母大病不起不能做事,是他为人浆洗缝补、有时还像男人一样下地耕种,供得林晓风十指不沾阳春水地专心读书,哪想到林晓风高中后他却成了他口中家里的“仆人”,董新月只愿自己是认错了人,心中极为失望仓皇。
齐雀巧紧盯着董新月的表情,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她肚里孩子那天被齐鹤唳吓了一通,这几日胎动得厉害,随时都可能生产,这时候情绪紧绷起来,孩子更是乱动起来,她捂着肚子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冒认,拿了钱快走!”
她身边的大丫鬟二话不说把五十两银子塞进董新月手里,强拖着他往外走,银子仿佛烫手的烙铁一般,董新月将钱往地上一掷,只欲与林晓风说个清楚明白、并不肯离开,齐雀巧拍着扶手大叫,直嚷着让护院把董新月乱棍打了出去!
这边正闹得厉害,三天未曾归家的林晓风迈步走进院里,他见有个人正被护院追打,定睛一看竟是日思夜想的董新月,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恼火,大喝一声“住手”,三步并成两步上前把挨了打的董新月护在怀里,急急地问:“小月,你怎么来了?”
“真是你...”董新月见了心心念念的人,脸上却毫无喜色、只有悲凉,“我是来告诉你,不必因羞于见我不肯回乡......娘在你上京后不久就过世了,我为她守了孝,如今三年期满,我与你家再无瓜葛了。”
林晓风这几天在外游荡,已然是下了决心,回来就是要去齐雀巧摊牌的,此时见了董新月,内心更是再无半点留恋犹豫,紧抓着他的手道:“是我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我让京城里的繁华迷了眼睛,一心想早日出人头地,我见同榜的人皆有背景依靠,也想为自己谋个前程,不想却走错了路、后悔至今,这三年多我过得简直是生不如死!近来,我夜夜梦见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溪边打水漂、捉蛐蛐,你说树上的鸟一只是我一只是你,这些我全都没有忘记过!”
齐雀巧被丫鬟搀到门口,她一见林晓风抓着董新月不撒手,面对她时一直暗淡无神的眼睛都冒出光来,恨得尖叫怒骂:“护院,还愣着干什么?把姑爷拉开,把那个胆敢勾引姑爷的贱人给我活活打死!”
“你敢!”这可能是林晓风婚后第一次挺直腰板、大声驳斥齐雀巧的恶毒霸道,“我告诉你齐雀巧,我早就受够你了——你摇唇鼓舌、生性嫉妒、无德无子,七出之罪犯了三条,我今天就要休了你!”
齐雀巧怒火中烧,用手指着他骂:“你反了!你是入赘我家的,有什么资格休我!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竟红口白牙地说我无子,为了这个贱人你就能这么颠倒黑白吗?!”
“你肚子里的孩子姓什么?既不姓林,又怎么说是我的孩子?”林晓风嗤笑着说:“入赘二字也说得太好听了,你不过是借我生个儿子,与你弟弟去争家产,何曾把我当成丈夫对待?稍不顺意,非打即骂,去年家宴时,我与你弟弟的夫郎坐在对面,你晚上回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哭喊大闹,非说我盯着他看,用簪子扎得我胳膊上全是血眼儿!这几年,我和他说过的话拢共没有十句,你妒忌他却拿我撒气,这样的事难道还少?我但凡不顺你的心,你就连打带骂、说我不配和你高声,我现在身上还有青紫的掐痕,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今天别说你是尚书之女,就是金枝玉叶、公主之尊,我拼着命不要,也绝不与你再过下去!”
齐雀巧气得浑身发抖,孩子仿佛在她腹中翻身打滚,她满头冷汗、腹痛如绞,抽着气说:“你、你先过来,我肚子好疼,可能是要生了...”
“你当我还会信?”林晓风护着董新月更往后退了几步,“有了孩子以后,你已装了太多次,总用这个拿捏我、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我昨天已申请了外任,不再做这个清闲的京官,宁愿去外地做个知府县令,我这就给你写休书,和新月一起离开你家,一文钱也不要你齐家的,只穿走这身衣服!”
齐雀巧又痛又恨,抱着肚子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在丫鬟们的惊叫声中,院中呼啦啦又涌进一队官兵,打头的人拿着状纸,冷着脸问:“哪个是齐雀巧?有人在京兆尹告她偷盗,跟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