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贵妃醉酒

老葛说:“自然买不到啦。”

程凤台看看车里的那俩老头儿,说:“去包厢挨个儿问,只要愿意让位子,钱不是问题。”

老葛在门口与检票的交涉了一阵,又与茶小二交涉了一阵,半晌,无奈地回复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了,给多少钱也不让。”

程凤台皱眉道:“不能吧。是不是价钱没谈好。”

“钱不管用啊二爷!何次长和李厅长都在那里听戏呢,哪儿肯让啊!”

本来么,在商细蕊的场子还坐得起包厢的人物,财势都可观了,断然没有为了一点现大洋半途卖座的道理。程凤台的商队走南闯北,全中国就没有他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哪怕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他也有本事走上几个来回的,想不到今天在个小戏子跟前犯了难,那可丢面子了。

身后一个老头儿搭住程凤台的肩膀,同他笑道:“商老板的票岂是说买就能买着的,程二爷不如借借曹司令的光。”

程凤台听明白了,原来俩老头也是订不着包厢,故意在今天把他约出来,想要傍着曹司令的小舅子蹭戏听。商细蕊可真不是等闲的走红了,光有钱还凑不上一席之地,非得有点势力不可。

程凤台作为曹司令的小舅子,借一借姐夫的名头,没有可说的。与戏院管事的亮出身份,马上得了一间专门留给军阀司令们接大令的包厢。几人在二楼包厢坐定,茶果小吃摆了一桌。程凤台一展眼,看见斜对面的包厢里浩浩荡荡坐着何次长一家,末座居然还有一个盛子云。盛子云与何四公子是大学同学,肯定也是得不着票,央告何四把他捎带上了,他身上还穿着黑色立领的学生装,端端正正坐着,像听课一样。只是那表情如痴如醉,不可自拔,病得不轻。

范涟说盛子云捧戏子,这还真抓着现行了。程凤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开场的几出戏商细蕊都没有出来,台上演的是文戏。程凤台噼里啪啦嗑瓜子,磕完了香瓜子磕西瓜子,戏里唱的他是一句没听懂,也没兴趣懂。父亲在世的时候,星期天一家人盛装出行去听音乐会,到了会馆里灯光暗下来,他就瞌睡了。母亲的音乐天赋丝毫没有遗传给他。但有时候程凤台也喜欢听听肖邦和贝多芬,还给妹妹们请了钢琴老师,不为陶冶情操,仅仅是仿造从前上海家里的情景。他磕了半晌瓜子,觉出中国戏剧的好处了,台上演着,台下吃着,自由自在,不像西方歌剧有那么些正襟危坐的规矩,很合他的性子。

两个老头子已经醉了,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直哼哼,台上台下二重唱似的。程凤台磕光了瓜子开始嚼话梅,话梅嚼完就饿了,刚才净陪老头子喝酒谈话,饭也没有像样地吃。打了个响指想叫一碗炸酱面过来,小二俯下头听差,程凤台终究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一个老头子看出了程凤台的百无聊赖,笑说:“程二爷,陪我们听戏,发闷了吧?”

程凤台笑道:“老实讲,是没怎么听懂。”

另一个老头子说:“是嘛。程二爷是上海人,爱听上海滩簧和绍兴戏的吧?”

程凤台说:“那个也不听的。先父是西洋留学回来的那一批,我们姐弟几个自小听西洋音乐。这些戏——不大懂。倒是扮相,和人,看着很热闹,有意思。”

老头子摸胡子笑:“二爷这个话,已然懂了一半了。”又感叹道:“世道变了,你们这辈儿的年轻人,都不爱听戏了。我府上的少爷小姐没一个要听戏,反而去喜欢那个没唱腔的,叫什么来着?”

另一个接口:“话剧。是话剧吧?”

“对对,话剧,话剧!你说说,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都不爱了,去学那个西洋人的,可不是要亡国了么。”

两位老人说到伤心事,兴叹了一阵。一会儿垫场的演完了,商细蕊出来了,一身浓艳的贵妃妆扮,头上的珠宝闪得人眼晕。程凤台看着他,心说这就是商细蕊了,怎么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很瘦小嘛。倒是察察儿比较兴奋,捧着一杯茶,目不转睛地望着商细蕊,觉得他珠光宝气明眸如翦的非常漂亮。

商细蕊一出来就有人往上扔大洋和珠宝,喝彩此起彼伏,他还没唱呢,下面就瞧出好来了,也就商细蕊有这个待遇。

察察儿头一次见识到这个玩法,眼里闪亮亮的好像很有兴趣。程凤台笑了笑,往身上一摸,没有带钱,况且扔钱也没有意思。手表,手表一扔就坏了。褪下中指一个翡翠镶面的金戒指放到察察儿手里:“来,察察儿也来一个。”

察察儿走到栏杆旁边探出身子,拿戒指对准了商细蕊用力一掷。她眼里只看住商细蕊,朝他一扔就扔得太准了。戒指砸到商细蕊的眉骨上,把他打得头微微一偏,眼睛很快溜过程凤台的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