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人喊过这个小名,余洲跪在床边,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很快在药效作用下睡了过去。余洲不舍得放开她的手。
“奶奶,久久回来了。”他喃喃低语,“久久在这里。”
回去路上余洲一直沉默。后座的调查组人员给他递一张纸巾,他含糊地说谢谢,仍看着窗外。
宋凡尔等到他平静,提醒:“距离回程飞机还有几个小时,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半小时后,车子在废品收购站门口缓缓停下。
这是余洲叙述过的地方,在城市边缘,并不容易找。余洲没有走进去。烈日当空,他隔着口罩也能闻见浓烈的酸腐味。自己在这里长大,但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白天的时候余洲不会在收购站里呆着。太臭也太热,他会四处乱蹦,跑到商场里享受空调。
沿着收购站外面的路往前走,余洲看见一个小吃店门口围了一堆人。
在看清楚店铺名称的瞬间,他一个激灵,忽然朝人群冲过去。
小店门口垂挂隔绝冷气与热气的塑料帘子,放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反剪双手,被捆在椅背上。
孩子低着头,穿的是明显不合身的背心和裤子,脚上两只球鞋,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他低着头,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一言不发,裸露的皮肤上大大小小都是被蚊虫叮咬的痕迹。
“几岁啊?你几岁!”店老板拍拍他脸,“学人偷东西,你爹妈呢?”
男孩扭头朝他吐一口口水。
老板怒了,直接上手甩了个耳光,连人带椅子扇在地上。围观人群发出惋惜只剩,有大妈喊:“不要打呀,这么小,骂几句就行了。”
“有娘生没爹教,不打不行!”老板把小孩拎起来,掏出块菜牌挂在孩子颈上,菜牌背面空白,老板用红色马克笔写了个大字:贼。
“识字吗?”老板声音忽然缓和,“不识字我教你,这是贼字。懂吗?”
小孩头也不抬。
“你跟我念,我就放了你。”老板说,“大声点,贼!”
小孩被日头烤得站不住,耳朵额头通红,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他半信半疑,很小声:“贼。”
老板:“听不见。”
小孩声音提高了一点:“贼。”
“哎!贼!”老板拍打大腿,“记住了,你就是这种东西,你一辈子都是这种东西。没爹没妈,只能当贼。”
人群起初哄笑,后来笑声渐消。那孩子咬紧下唇哭了,没出声,只是用一种狰狞凶恶的目光死死盯着老板,大眼睛红得像兔子。
算啦。不要欺负他了。没人管也可怜。人堆里三三两两有人出声。
余洲站在人群里,看着十岁的自己第一次因为太过饥饿偷窃,而被晾在街上示众。
他掏出一张一百元递给老板:“放了他。”
老板没接,打量他:“你谁啊?”
“放了他!”余洲低吼。
老板拧劲上来,但抬眼看到余洲身后有三个看起来颇有架势的人,便顺坡下驴,收了钞票,剪开小孩手上的铁丝。
孩子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他一手摘下菜牌扔地上,一手抓住老板手里的百元大钞。老板一怒,举手打过来,不料孩子顺势在他手背狠狠一咬。场面瞬间混乱,等余洲扶起那老板,孩子已经没了踪影。
余洲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一天接受过什么人的帮助。他当时心里全是恨,恨胖乎乎的老板,恨眼前围观的人,甚至连出声帮忙的人也恨。他恨所有人,恨这灿烂天地,恨热闹快乐的人间,恨生了他、丢了他的所有人。
他跑到河边,疯狂往河里扔能捡到的一切东西。又因为太饿,石头垃圾全都扔不远。
余洲追上小孩时,远远就听见哭声。小小的他坐在河边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肩膀抽搐。
“……余洲。”余洲走到河岸边,喊了一声。
小孩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余洲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心头暗暗一惊:十岁的余洲,手腕细得跟久久一样。
他想跟自己说说话,可是一瞬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早忘了那天是否遇见过自己这样古怪的、戴着蓝色大口罩的年轻人。记得的只是放声大哭时痛苦的悲戚:没有人管他,没有人爱他。
小孩张口又要咬下来,余洲没有躲开,孩子在他手上咬得用力,他忍着疼,揉了揉孩子乱糟糟的头发。
小余洲又吃了一惊,被这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温情。他拼命挣扎,终于摆脱钳制,猴子一般飞快跑上河岸,一路狂奔。
“……会有的,未来会有的。”余洲只能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宽慰过去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有读者问过我:写文的时候你会哭吗?
我一般不会的,是真的很铁石心肠。但是这个故事写到后来,想象很多场景、对话和角色心情的时候,有流过眼泪,心里非常非常难过,为必须面临这些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