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景后背发凉,宫内第一次相见,她便已经开始谋划。伸手扯着她的裙摆,血混着汗、泥在裙摆留下一个个手印,沈惊鹊抬脚挣开,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向他诚恳坦白,“死因已经清楚了,留着点力气上路吧。”
当日,崔明景被凌迟,五皇子亲自下的决策,在大宗正院的庭院内,刑凳上,宫人一刀一刀,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至死亡的一瞬间,他眼睛还是鼓着不愿闭上。
宫里消息传得快,他一咽气,下面的人便跟讨赏般地过来献消息,如今她已是七品女官,那些人巴不得过来献个好。沈惊鹊静听,让人下去。不知为何,得知崔明景的死讯,她陡然间地想起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哥哥,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他被我牵连一生,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沈惊鹊留在了尚食局司药司,离沈长亭也算是近,方便了她常常过来替她换药。伤养得差不多时候,屋檐的雪已经化开,枝头芽拳尚小,墙角嫩苔带春光,在这深宫中浑浑噩噩又是一年。
冬日残阳升起,冰面解封,这场春寒在浣衣局带走了几人,均是手脚发脓,溃烂而亡。沈惊鹊恢复身体后,尚食局筹备都城隍庙的膳食,她跟司膳司的司膳打了个招呼,暂替长亭去送素膳。
她跟佛祖说。
此生,罪事做多了,我不后悔。
他们以为我与黑暗共舞,可我畏惧黑暗。
我不需要救赎,我愿永堕十八重地狱,只求沈家四子此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沈惊鹊脑中回忆起对浣衣局的罪行,桩桩件件理智而又冷血。其实她们罪不至死,是她出手狠厉,从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机会。种其因者,自食其果。
从初秋到深冬那段时日,欺负她最狠的几个婆子跟她是一个屋睡觉的。
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会被贬去浣衣局或者大宗正院,利用女官的身份托人寻来了草药,磨成汁液一直带在身边。
为了看守她,这个屋的主管婆子就睡在她身侧,下房拥挤,床榻连成一片,翻个身都困难,她被挤在角落。累了一天的婆子们都沉沉睡去,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得震耳,她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从容自若地等着那婆子翻身。她掀开露出的枕头,从底下拿出那瓶治冻疮的膏药。
她观察过,这个屋内只有主管婆子这儿有冻疮的膏药,她平日为了笼络人心,必会跟抱团的婆子共用膏药。
黑夜里,面上看不出她的喜怒,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汁液倒入膏药当中,放回原处。事毕后,又规矩地躺了回去。
现在初秋,天气正好,冻疮药还派不上用场。等天一寒,婆子一抹,汁液早就融入膏药里,她们的手就会烂掉化脓。婆子们本就是犯事被发配到这儿,指望不上有太医院的人来看。天寒地冻,浆洗的手化脓生疮是常有的事,洗衣服的婆子手都不能用了,宫里不养吃白食的人,那就只能等死了。
大致地想了想她们可能的结局,沈惊鹊满意地笑了。
如今,只是兑现了。
我想吃枣糕了(八)
崔明景走后,一晃到了四月,忽而春风留置,与即将到来的夏雨撞了个满怀。豆大的雨水说下就下,昏沉的天际刮起了大风,沉闷地压着心口。
沈惊鹊从养心殿回来,被这瓢泼大雨浇了个错不及防。她感叹幸好提前出门,不然端去给万岁的药膳受了雨,那就出问题了。
路上没有遮蔽的地方,只得快步走回尚食局。四月的雨还有些寒凉,被囚了半月的骨头有些受不住冻,一着凉便疼得难受。
一把油纸伞遮挡在上空,她感受到庇护,看了一眼身侧,是升了官的崔明棠。
“崔典籍还是将伞收回去吧,伞小,淋坏了了典籍就不好了。”她并未承情,先前的救命恩情还未还清,她不愿再多欠。
“你伤才痊愈,受了雨伤了底子不好。”崔明棠一直紧跟着她的步伐,不偏不倚正落后半个身位,手中的伞稳稳遮蔽在她上方,而他自己早已淋得透彻。
沈惊鹊打了个寒颤,在雨中努力看清他的双眼,是一双平淡,毫无利欲熏心的眼睛。她顿在原地,耳畔是嘈杂的雨声,“崔典籍,我和崔首领的事情已经结束,你不必再为他向我赎罪。”
他低下头,后脊从上寒凉到底,握着伞柄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了一下,一阵发冷。原来他的行为令她觉得反感了。
“对不起,往后不会了。”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将这几个字说出来,脑海一片空白,几下深呼吸,“但今日,沈掌药还是收下这把伞,你当日被刑具扣了半月,阴雨时节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