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手四脚、毫无形象地在沾满了黑色桐油的河水中扭打,体力上,韩乡晨略逊一筹,很快就被那狸昌族头领摁到了水中——
冰冷腥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韩乡晨的口鼻,他呛了两口水后,猛地一用力,闭着眼睛狠狠用脑袋撞了狸昌族头领一下,趁着他眼冒金星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那辆小车,坛子中的桐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水流方向汇集到了坝口。
大坝之下,那些未被点燃的炸|药还埋在原处。
桐油遇火则燃,戎狄骑兵觉得危险,再不管头领和韩乡晨,转身准备原路撤离。可一转身就又被那队横刀立马的汉人官兵拦住,他们像不怕死一般,整整齐齐地挡在大坝上。
戎狄骑兵们嚷嚷起来,“汉人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们的吱哇乱叫舒明义听不懂,但他身后的亲兵出言提醒道:“将军,那桐油危险,我们先撤吧。”
舒明义看看在水中的韩乡晨,又瞥眼看大坝裂开了数道豁口的墙体,他摇摇头,将挂在马背上的提笪头颅摘下来抛给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撤。”
士兵瞪大了眼睛,舒明义却摆摆手,他握紧手中长|枪,直朝着戎狄而进。
主将不离,士兵不退。
这群士兵,虽说是皇室派给舒明义“剿匪”的禁军,但他们年纪相仿,太白山上死守一战,也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点保家卫国的豪情,为兵为将,首要的可不就是“忠义”二字。
见亲兵们不退,舒明义没回头,眼中却闪过了一抹亮光。
他手中长|枪劲扫,当场就削断了一个戎狄的腿,鲜血喷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一条飘扬开的红绸。戎狄骑兵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下更怯,阵型散乱中又被砍杀几人。
“呸——”地一声,韩乡晨吐掉了口中的半个耳朵。
他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松开手,狸昌族头领缓缓从河面下浮起:他双目圆睁、满面淤青,手指甲上全部都是同韩乡晨撕打间扯下的皮肉和血,脖颈上青紫色的掌印指明了他的死因。
韩乡晨跪在尸体旁,发虚的眼睛看清楚大坝上还有人后,他急了,冲舒明义大喝道:“快走!别留在这儿!再待下去你们会死的!”
舒明义一枪将一个戎狄骑兵戳下大坝,闻言,也只是冲韩乡晨遥遥一笑,“你都没走,我自然也不会退。”
韩乡晨不认识舒明义,看他年轻,只当他是个心怀热血的儿郎,他心下一酸,险些被舒明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灼伤: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人当真把他当能共进退、同生死的同袍了……
韩乡晨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一把脸,结果却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浮着无数黑黢黢的桐油,他顿了顿,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以防万一的火折子,最终板起脸,冲舒明义斥道:“……快走!别给我添乱!”
他早该死了。
早该在戎狄大军合围北戎山的时候死了。
他捏了捏胸口包着两层油纸的火折子,蓄起了最后的力量握紧长剑,劈杀开几个戎狄骑兵,极快地淌水来到舒明义身旁,他刻意低头,避开了舒明义灿烂的笑脸,也没给他打招呼,直接扯过舒明义马头、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根本不服舒明义管,直接驮着他朝岸上跑去。
“喂——你——!!”
韩乡晨只是后退两步,冲舒明义摆摆手,然后冲剩下的士兵涩声喊道:“走啊!快走——!”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韩乡晨没多解释,自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摊开的油布中两枚火折子都保存得极好,干燥得没有沾上一点儿水渍。
舒明义在狂奔的马匹上仓促回头,一看见韩乡晨手中的东西,就骇然得长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乡晨拨开了木制的塞子,他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红色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手背上的桐油,火蛇蜿蜒而下,几乎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
桐油引火的速度极快,浮浮沉沉的江面上,来不及逃窜的戎狄也被点燃。
灼热的气浪迫得汉人官兵们连连后退,狸昌族的戎狄骑兵却因满身沾满油污而极快地被火舌吞没。
被烈焰焚烧的激|痛让戎狄骑兵们发出了困兽般的惨呼,更忘记了河面上也浮沉着桐油,他们下意识就往冰凉的河水中滚,想扑灭身上钻心刺骨的痛,却因此染上更多的火油、腾起更高的火。
而站在大坝边缘,身上的衣衫都被烧化的韩乡晨,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笑看一眼江南的方向,就张开双臂、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轰隆一声,山摇地动。
舒明义终于勒住发狂的马,转身欲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满裂口的大坝破开,声势浩大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峡谷,通天巨浪将所过之处的巨石、树木和房屋都吞没。
清澈的河水渐渐变黄,如出笼猛兽,呼啸着扑杀向戎狄驻扎的山谷。
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戎狄军队被裹挟进水流,岐镇附近的军帐、拒马也悉数消失在了滚滚泥水中。秦州太守负责带兵断后,放下下游三道闸口,以防四溢的河水冲入下游城镇中。
而埋伏在两侧高山上的蛮国勇士乘胜追击,纷纷持弓而出,簇簇箭雨落,将狼狈逃窜的敌人射杀在泥泞中。
“……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山中的腥风,微微吹起了凌冽墨发,他捏紧马缰,小声一叹。
这是从前在宫中读书时,老太傅点在《易辞》中的一句,老先生给他和皇兄讲为君为臣、讲知人善任,说帝王权术、说权御制衡的道理——
一次不忠,万事勿用。
但同时,若能原谅背叛者,这个叛徒会因为那点惭愧之心,百倍地报答你。
这样的人,往往比一心忠君者更加好用。
山下是汩汩流淌的淮河水,那道高高的堤坝,如今只剩下了河堤边沿的一点点残垣。若非还能听见舒明义吵嚷的声音,凌冽只当刚才河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红色,只是他看见的幻象。
他依旧看不懂韩乡晨。
既然当年苟且偷生,如今又为何要回来?
凌冽绷紧了唇线,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