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妄 白孤生 3874 字 2022-09-20

凤鸾宫凤鸾殿,乃是皇后尊所。

小柿子深感担忧,连在找衣服的时候都满是惶恐,惴惴不安地说道:“主子,皇后娘娘作甚在这时候请您过去?这不是,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席山鸣倚在墙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慢吞吞地说道:“谁是羊,谁是虎?”

小柿子用一种委屈吧啦的眼神看着席山鸣,“您难道还想当大虫吗?”

席山鸣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自个接过衣裳穿戴起来,只是这衣服拿在手里,便感觉不同。从前送来的衣裳,不管是什么款式和质地,都必定是女装。

小柿子的手艺一般,但总是大半夜偷摸着费劲给他拆开再重做,竭力想要弄得更像是男装。可是这款式摆在那里,怎么改都去不了柔媚的感觉。席山鸣看他熬得眼睛都干红,叫住了一心想钻研的小柿子,将就着穿了。

皇帝是故意如此,他心知肚明。

而如今看着手里这套男装,倒是有些经年的陌生。

席山鸣笑了笑,换做这身长袍后,看着小柿子摇了摇头,“走吧。”

去看看这位皇后,究竟想做什么。

金碧辉煌的凤鸾宫内,皇后正坐在御座上,可是放眼望去,原本人数满满当当的宫人已经少了不少,余下的宫人泰半脸上还带着畏惧和后怕,显而易见的分神和惶恐让皇后想大发脾气,但看到跪坐在她边上给她捶着膝盖的公主锦和,还是咽下了难听的话。

“起来。”

皇后将锦和公主搀扶起来,坐在她的边上,叹息着说道:“莫要给母后弄这些个了,眼下的烦心事真多,你可以在这陪着本宫,已经是宽慰。”

锦和公主的眼角微红,摇着头说道:“母后,福宁宫内的事情,我们都插不进手。太子哥哥还在受苦,我多做些什么,又哪里值当了?”

皇后看着锦和公主,眼底满是惋惜。

再过半个月,本该是锦和公主的婚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何时何地能够结束。再加上……皇后只要想起福宁宫的事情,就忍不住心中惶恐。

如果皇帝死了……

“席侍君到——”

外头传来宫人的传唤,锦和公主听了,眼里有些好奇。

“母后,这宫中何尝有过侍君?”

皇后柔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不喜,平静地说道:“忘了吗?当初官家纳入宫内的那个叛将席山鸣。”

锦和公主的脸色微变,嘴唇蠕动了两下,到底没说什么。

等到席山鸣入内,身后跟着个畏畏缩缩的小太监时,皇后心里的烦躁和不喜更是攀登到了巅峰。她握住把手的位置,狠狠地盯着席山鸣身上的衣物,“席侍君,你穿得是什么不伦不类的打扮?这宫中,就要有宫内的规矩,出入行走,合该穿着宫服。”

说是宫服,其实便是宫裙。

席山鸣笔直地站在殿中央,连膝盖都没有弯下去,淡笑着说道:“皇后看来,不是要好生商谈的模样。”

皇后的眉眼如刀,猛地扎在席山鸣的身上。

席山鸣的话,正戳中了皇后心里的担忧。

她召席山鸣过来,本也是怀揣着某种隐秘的猜测和成算。可是在被席山鸣无所顾忌地戳破时,皇后还是压不住心里头的怒意。

她非常、非常不喜欢席山鸣。

锦和公主来来回回打量着皇后和席山鸣,温和一笑,出声打了个圆场,“母后,还是请侍君先坐下来罢。侍君看起来身体病弱,久站也怕是承受不住。”

她却是没想到,这个席侍君,居然长得如此艳丽漂亮,那飞起的眼锋透着寒霜,让人只觉得莫名刺了一下,仿佛眼前撞满了亮色,实在是好看极了。可是这好看的美人,穿着那长袍立在殿中,也着实瘦削病弱,怎么瞧着都让人心疼。

好看的,漂亮的人,总归是有些惹人眼。

皇后扫了眼锦和公主,正想说话,却听到殿门口接连的几声通传,“嘉妃,贤妃,淑妃,丽嫔,陈嫔,许夫人求见——”

殿门外的宫人连着不带喘气地念出来十来个妃嫔的分位,倒是连尊卑顺序都丝毫不差。

席山鸣觉得,这样的人能在宫中活下去。

他斜睨了眼跟在他身后颤巍巍的小柿子,这小笨蛋才是真的活不下去。

那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簇拥着几个高位妃嫔进来的时候,席山鸣眼疾脚快地往边上一站,给她们让开了路。为首的妃子看了眼席山鸣低下去的模样,只觉得有点熟悉,但看不清楚容貌,也不可能停在门口继续查看,只得迈开步伐往前,挂着得体完美的微笑,与皇后说话。

趁着这时候,席山鸣低声说,“梅干。”

小柿子茫然,当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梅干。

两人在这招呼声中,完成了一次配合,席山鸣低头将一枚梅干丢进嘴巴里,酸不溜秋地和浅浅的甜味刺激了下席山鸣,让他免于被这些胭脂水粉冲得眼睛流泪。

只留下小柿子茫然,在心里嘀咕着主子是怎么知道他偷偷带着梅干的?

可怜的小柿子,压根不知道,他在席山鸣的眼里就像是一张白纸。

皇后看着这一群妃嫔,脸色也不甚好看,但到底看在贤妃那几个的面上,让她们都坐下了。

皇后开口的是“让人坐下”,那席山鸣自然也有个位置。

他一坐下,便是在最末尾。

和他临近的许夫人都差点跳起来,怎会有男人坐在这里?

然在她看清楚席山鸣的模样后,那还未出口的话立刻就被堵了回来。许夫人的反应,也同样出现在了其他妃嫔的身上,十几双视线来来去去,几乎都要将席山鸣给挖下一块肉来。可席山鸣不在乎。

他只是无意地瞥了眼皇后的脸色,心满意足地继续坐着。

只要皇后气得抑郁,这就不枉费席山鸣来这一回了。

他当然清楚皇后在这时候召见他的缘由,除了病急乱投医,联想到他的出身之外,还有什么可能?依着皇后对他的憎恨,她怕是巴不得席山鸣去死,却偏偏要捏着鼻子将他给请过来,试图在他身上找到破解的办法……

怎么可能?

席山鸣从不是好性的人。

更何况,皇后所做出来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错误的选择错误的判断。

皇后以为,眼下他们要做的,是稳住局面等皇帝醒来,在这期间保住太子的性命,同时与戾王抗衡。

……可皇帝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席山鸣便不由得感慨,南门之没让皇帝宾天的消息泄露出去,倒也不失为一手妙棋。

正好看个清楚,这底下究竟还有多少暗棋。

贤妃打破了这凤鸾宫内的寂静,温和笑了起来,“皇后娘娘,妾身与几位姐妹一起过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听说官家昏迷,可这福宁宫的情况,妾身却是一概不知。去了福宁殿,也只是被侍卫给拦了回来。这般情况,可实在是让妾身心中难安,这才来求见换皇后娘娘,还望娘娘能为妾身解惑。”

嘉妃也叹息了一声,“前儿的乱事未平,而福宁宫又不许我等入内,官家眼下是何情况,我等却是眼前茫然。虽说王公贵族,文武大臣都在福宁宫守着,可这家国天下,我等虽为后宫之人,却也想着为官家分忧。”

“是啊。”

“皇后娘娘,这禁制可有些不像话。”

“皇后娘娘……”

这些吵闹的声音,让皇后感到烦躁。

是只有她们进不去吗?

就连皇后,在清晨时分,也被侍卫给拦住。那些陌生的侍卫把持住了福宁宫,那禁卫军统领徐善明同样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却始终不肯让皇后入内。

这种诡异的景象,让皇后心中不妙。

更是开始忍不住担忧起太子殿下的处境。

她的凤眼扫过场中的女人,多么可怜,又多么端庄的泥塑,她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风雨欲来的危险,眼中还是只有争风吃醋那一亩三分地。

倒是贤妃和嘉妃刚才说出来的话,有点那么意思……总算不是全部都没脑子。

皇后又看向那个坐在最后面的男人。

席山鸣坐得就活似个软骨头,坐没坐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颓然和散漫的姿态,与他当年……

皇后顿住。

与他当年被送入宫的那一夜,截然不同。

皇后尚记得,席山鸣入宫那一夜,正是一个冰冷的冬夜,天上下着雪,还是鹅毛大雪。冰冷的寒意覆盖着整个皇庭,连踩下去,那堆积起来的素雪,都几乎要淹没了小腿。在过去那么多年中,皇后始终觉得,那一个冬夜,是最冷的时刻。

抬着席山鸣的轿子从天牢一路到皇庭,素白的雪地上,淅淅沥沥落满了血。

猩红的,刺目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