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继续之前狂轰滥炸的打法,一边等着陆竞云过来,然而一连数天都不见陆竞云的身影,土匪却越来越多,将他们搅得越来越深,好像他们每采取一次行动,土匪都会提前作出相应的准备。邝巍心里慌了,他又等了几天,甚至把陆竞云之前撰写的方案拿出来翻阅,却发现一开始没有从他的思路入手,现在一切的情形都对不上了。
邝巍没辙,拍电报告了陆竞云一桩,说他未能及时前来履职,延误战机。电报发出去的第二天半夜陆竞云便带着小队到了,他没解释什么,只说土匪凌晨要从西面的方山向东偷袭,这时候如果做一些排布,也许能胜上一场。
邝巍死马当活马医信了他,果然那天有些成效,他等着他继续发号施令,陆竞云却丝毫不肯越矩,“文件上写得很清楚,陆某只是辅助,以邝团长之能,灭这样的毛贼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有两件事陆某想提醒一下——土匪是打不散的,只有全歼。当年在陇西,我们就是留了祸根,加上现在从西沟山流窜到太行的狼匪,自然是越打越多,他们沆瀣一气的速度比野草长得还快;此外,邝团长手段过于直硬了,虽然我们的目的是全歼不得含糊,方式却要隐巧些,您可知有些山民是为土匪盯梢儿的?”
“这……不知好歹!”
“制令连坐也好,奖赏也好,跟这帮子人是要在其他地方动些心计的,军事上反倒再其次了,因为辰安军的装备自然较他们强出百倍。”
说到此处邝巍也已经明白,剿匪自然要猛要狠,自己一开始却用错了地方,他是细致的人,看得出陆竞云在探报用兵上花的心思,也看出他并没有抢功的意图,当下就修订了行动方案。两个月后的深秋,形势基本稳定,陆竞云就从山中撤了出来,因为他来到太行也抱着去见怀砚的目的,这么长时间竟未得空,心里确实火烧火燎得紧,除此之外,这最后一波土匪中有谁他看风格得以辨识,那些人抱了不降的信念,将有什么样的结局他亦再清楚不过。
让小队返回燕云复命,陆竞云孤身策马在通往晋阳的古驿道上,秋野无垠,飞鞚似箭,如血的夕光从他的身后斜照下来,他能看到自己一纵一耸的影子,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多年前在陇西剿匪的时候,那时军队的车子还没有这样便利,他们亦是策马从山里往返于城镇间,很多年过去,有很多东西仿佛变了,又仿佛没有改变。
马儿突然嘶鸣了两声,陆竞云勒住了马鞭,他的手下意识按到了腰间的枪上,随后他看到银狼也正骑马立在岔路口上,军队早已将方山一带地区封锁,但他还是可以毫发无伤地来到这几百里外的晋阳边境。
两人没有多说,便都明白彼此的立场处境,陆竞云看他孤身一人在此,缓缓收回了右手,他此刻心里更多的是欣慰,至少他们这群人,没有做无谓的抵抗。他们以最隐秘无声的方式结束了土匪的生涯。
“我记得燕云城以前还贴过我的画像,悬赏上千大洋。”到了城里,银狼无不自豪地说,“过几天邝大炮找不到我,估计也要来这张贴了。”
陆竞云没有接话,他站在晋阳的古城墙上,看着檐角挂着的灯笼,忽然想起了西京,“过了今夜,你就离开吧。”
“你如果不来,我们不至于输得这样快……但撑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儿。”银狼说,“我们只能在乱世活着。”
两人走到古城下的一家菜馆去,上到二楼的角落里坐下吃酒,陆竞云问他为什么不接受改收,银狼就摇头,“我不想,他们也不想,就这么简单。”
随心而活的人才能成为匪,他们的决定仿佛没什么依据,银狼喝着酒问,“投降但不接受改收是啥结果?”
陆竞云如实回答,“恐怕不能活命。”
银狼灼似骄阳的眼里渐渐泛出滚烫的泪来,“为了打美国人,我他妈有多少个弟兄尸骨无存……黄三他媳妇儿自己带着孩子,那娃现在也到了会开口叫人的年纪,见到个男子就叫爹……凡是个人,听了都要心酸的!你们会记得这些吗?不会!”
陆竞云蹙起眉,他将满满一盅酒倾到嗓口,酒精像一把火焰直接烧进肚子里,烧得他心里生疼,这也是他一直对银狼这伙子土匪心存恻隐的原因,他们虽然是匪,但心里有大义之人,不该被扼吭杀绝。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对不起。”他在替辰安军道歉,也在替不合理的现状道歉,有些东西他无法宣之于口,但他这些年已经在尽全力去改变。
“要说也是我对不起弟兄们。”银狼抬眼看面前的人,即使未着军装,却依旧高大俊逸,眉宇间带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冷静,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连长,不用言语,只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就显得那样特殊……后来他们无意间一同抗美,他才知道,他的胆识能力确实超群……银狼恍然发觉,今夜可能将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一腔难以言说的气血从肺腑中生发出来,他拼命去克制,终归是压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