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缜点头。
“若是比诗词,应该还是许宁宴更厉害吧。”李妙真谨慎问道。
楚元缜嗤笑一声。
李妙真皱眉道:“也悬?”
楚元缜摇头失笑:“不,许宁宴的诗才旷古绝今,但文会不是诗会。再说,许宁宴也出不了场。”
市井之中。
虽然平头百姓进不去皇城,但他们对文会的讨论度极高,对结果更是期待无比。
连辛苦劳作的贩夫走卒,坐在小摊边吃一碗面食时,也能听见邻桌时刻在讨论文会,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这让我想起了去年的斗法,那是何等的轰动。最后咱们许银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货郎,呲溜一口面食,大声说道。
“文会可不是斗法,可惜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帮不上忙。”同伴惋惜的回应。
面摊老板揭开热锅,一边下面条,一边搭茬,愤愤不平的说道:“国子监读书人可真是废物,竟然输给一个蛮子,我都替他们脸红。”
其他桌的食客忍不住说道:“许银锣要是读书人就好了。”
在百姓眼里,许银锣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大奉的传奇人物,真正有良心的大人物。
所以对他有着盲目的崇拜,认为许银锣无所不能。但理智告诉他们,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学问肯定不如那蛮子。
因此只能感慨一声:如果许银锣是读书人就好了。
面摊老板捧着面递给客人,笑道:“不过这蛮子竟敢挑战云鹿书院的大儒,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食客笑了起来。
皇宫,寝宫内。
元景帝慵懒的坐在塌上,翻阅道经,脚步声传来,老太监小碎步返回,低声道:
“文会那边传来消息,裴满西楼和翰林院大人们论了经义、策论、民生、农耕、史不落下风。”
“不落下风,就已经是我大奉脸面无光了。”元景帝没什么表情的说道。
老太监看皇帝露出这个表情,便知他心里不悦。
归根结底,裴满西楼如此逞威风,丢脸最大的还是一国之君。
“可有论诗词?”元景帝突然说道。
老太监摇头。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元景帝嗤笑一声,笑声刚起,又忽然板着脸,冷哼一下。
顿了顿,元景帝道:“张慎还没来?”
老太监低头:“张先生未来。”
元景帝缓缓点头:“不急,文会还没进正题呢。云鹿书院的读书人虽然讨厌,学问上倒也从未让人失望。”
他神态颇为轻松。
文会正题是什么?
是战争,是发生在北方的战争。
国子监代表里,一位学子起身,愤慨陈词:
“蛮族常年滋扰边境,残杀我大奉百姓,为祸深远。而今遭了东北靖国铁蹄的碾压,竟恬不知耻的来我大奉求援。
“蛮族就是蛮族,厚颜无耻。”
外围的国子监学子纷纷响应,怒骂蛮子“厚颜无耻”。
黄仙儿笑吟吟的全部在意,手指绞着鬓发。
竖瞳少年满脸怒火,极力压制蛇类残暴嗜血的本性,竖瞳阴冷的扫了那名学子一眼。
裴满西楼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来,道:
“巫神教称雄九州东北,与大奉紧邻只有三州之地。以大奉的人口和兵力,耗费一定的代价,就能把他们堵在三州之外。”
他停顿了一下,见诸公和武将们露出认同的表情,这才继续道:
“但如果北方的领地也被巫神教占领,靖国骑兵南下,可直扑京城。康国和炎国再从东进攻,遥相呼应。大奉岂不危矣。
“众所周知,北方有连绵无尽的草原,靖国若是得了北方领土,便能养出更多的骑兵,届时,大奉纵使有火炮和弩,也挡不住这群陆地上的“无敌者”。
“所以,大奉出兵,不是帮我神族,而是在帮自己。我神族繁衍艰难,人口低下,纵使时而滋扰边关,却没那个兵力南下,对大奉的威胁有限。但巫神教可不一样啊。”
没人反驳。
翰林院的学霸,国子监的学子,乃至朝堂诸公,其实都认可他的这番话。
巫神教掌控的东北,物产丰富,既能狩猎,也能农耕,而农耕的文明,人口是最繁盛的。
巫神教人口相比大奉,差太远,那是因为地域有限。
若是北方版图落入巫神教手里,迁出一部分人口去北方,最多二十年,巫神教的人口会翻一倍,至少一倍。
裴满西楼沉声道:“到那时,我神族的今日,便是大奉的来日。”
许新年默默旁观着。
这群蠢货,不知不觉被对方掌控了主动,你们要讨论的,难道不应该是索要筹码嘛,怎么讨论起出兵的必要性,肯定要出兵啊,这是毋庸置疑的额,讨论筹码好像是谈判桌上要做的事,是诸公的事,确实不宜在这个时候谈。
这场文会的核心,其实是大奉这边要把裴满西楼的形象打垮,把他的逼格打垮。
但形式不太乐观啊,这家伙本身就能言善辩,口才厉害,再占据着必须出兵的“大义”。
许新年目光一转,发现许多武将跃跃欲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皱眉沉默。
还算有自知之明,这群武将骂人还马虎,辩论?即使他们有丰富的带兵经验,也说不过裴满西楼,呸,粗鄙的武夫
“诸公平时在朝堂上不是牙尖嘴利吗,太傅打本宫手掌心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怎么都不说话。”裱裱焦虑道。
“太傅怎么能下场,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辈分差太多了,即使赢了也不光彩,人家只会说我大奉以大欺小。诸公亦是此理,而且,如果诸公下场,我敢保证,裴满西楼会主动与他们比斗学问”
怀庆难得说了一大堆的话,给愚蠢的妹妹解释:
“诸公的学问,除几位大学士,其他人都已荒废。”
裱裱睁大眼睛,喃喃道:“那怎么办?气死人了。”
国子监学子脸色沉重,翰林院的学霸们同样如临大敌,脸色都不好看。
王首辅叹口气:“裴满西楼才华惊艳,实在让人惊讶。”
翰林院的年轻官员,入场时自信满满,与现在沉默又严肃的姿态,落差明显。
王思慕频频看向许二郎,期待他能站出来表现。
王首辅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道:“二郎怎么今日如此沉默?”
王思慕蹙眉。
就在众人哑口无言,苦思对策时,芦湖上空清光一闪,穿儒袍,戴儒冠的张慎凭空出现。
然后,他朝着湖面坠落。
清光再一闪,张慎便出现在凉棚里,神态间还残留着些许后怕。
他吹的牛皮肯定是: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云鹿书院,在芦湖。所以差点掉湖里了许七安心里疯狂吐槽。
“张大儒来了。”
“张先生终于到了,我就知道张先生不会缺席。”
外围的学子们欢呼起来,如释重负。
诸公笑了起来,与张慎有交情的人,纷纷开口:“谨言兄,你可来了。”
张慎不冷不淡的颔首,旋即看见了太傅,急忙作揖:“学生张慎,见过太傅。”
太傅“嗯”了一声,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张谨言,这位白首部的年轻人要向你讨教兵法,你指点他一二。”
凉棚内,气氛顿时高涨。
张慎环顾一圈,望向华发如雪的裴满西楼,道:“你就是那个著出《北斋大典》的裴满西楼?”
裴满西楼首次起身,作揖道:“学生见过张先生。”
张慎摆摆手:“不必客套,你要和我斗一斗兵法?”
棚内一下安静,众人翘首企盼。
黄仙儿微微坐直身子,眯着眼,凝视着云鹿书院的读书人。
竖瞳少年收敛了狂傲之气,这位儒家体系的四品高手,便是裴满大兄本次文会的“敌人”,他虽看不起读书人,但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则不在鄙视范围里。
儒家体系即使没落多年,积威仍在。
“学生才疏学浅,想向先生请教。”裴满西楼笑容温和,成竹在胸。
张慎翻了个白眼:
“你这不是耍流氓吗,老夫二十多年没领兵了,都快忘记枕戈而眠的滋味。我说来说去还是二十多年那一套,你跟我论什么兵法。
“你怎么不跟魏渊论兵法去,这老小子坐镇朝堂,暗子遍布天下,二十年运筹帷幄不曾停息,就等着有朝一日厚积薄发。”
裴满西楼笑道:“先生这话,岂不也是耍流氓?”
竖瞳少年忍不住插嘴,冷哼道:“你怎么不让裴满大兄和监正斗法去。”
这次,裴满西楼没有训斥少年,笑问道:
“那便不讨教兵法了,其实学生对先生兵书仰慕已久,听闻先生精通兵法,所著《兵法六疏》广为流传,人人称道。
“后学不才,也著了一本兵书,此书耗时数年,不但融入了中原兵法,更有蛮族骑兵的兵法之道。还请先生赐教。”
说着,看向身边的竖瞳少年。
玄阴把脚边的小木盒打开,捧出厚厚一本书籍:《北斋兵卷》
大奉这边,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没料到此人不但精通兵法,竟还写了兵书?
读书人注重著书立传,哪怕学问高深之人,对著书也是很谨慎的。一本书修修改改很多年,才会公布天下,广而告之。
至于一些随笔、笔记,在这个时候,其实称不上“书”。
比如许七安在云鹿书院看过那本《大周拾疑》就是笔记,称不上书。
所以,众人对裴满西楼的话,半信半疑。
太傅脸色明显一沉。
王首辅等官场老人,脸色也随之凝重,有了不好预感。
出于对书的尊重,张慎无比严肃的双手接过,湖面清风吹来,书页哗啦啦作响,飞速翻阅。
张慎的脸色变幻,被场内众人看在眼里,先是愕然,继而欣赏,到最后竟是振奋。
裴满西楼问道:“先生觉得,此书如何?”
张慎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叹道:“妙。”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兵道,论述了何为兵法,何为战争,便是不通战事之人看了,也能知道什么是战争,提纲挈领。
“第二卷论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形容的太好了。十二种谋攻之策,让人拍案叫绝啊。
“更难得的是第三卷,精研排兵布阵,提供了许多种武者与普通士卒的配合的阵型,极大发挥了普通士卒的用处。”
裴满西楼确实是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兵法之道,他张慎输了,儒家讲究念头通达,死鸭子嘴硬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再说,输了文会,丢脸最大的还是元景帝和朝廷,云鹿书院早就被驱逐出朝堂,他没必要为了国子监这群酒囊饭袋的脸面违背本心。
张慎喟叹一声:“老夫的《兵法六疏》实不如你这本《北斋兵法》,甘拜下风。”
“都说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品性高洁,名不虚传。”
裴满西楼笑了,笑的酣畅淋漓。
他为什么要挑张慎做垫脚石?理由有三个:张慎名气够大;张慎隐居二十多年;张慎是云鹿书院读书人,直抒胸臆,品德有保证。只要自己的兵书能折服对方,他就不会昧着良心打压。
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