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江梦枕告诉她,他不会再与齐鹤唳和好,江梦幽更会觉得难办,她是该劝江梦枕与齐鹤唳说个清楚、让他趁早不要妄想,还是劝他暂时忍耐下来、好好地利用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前者可能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后者又像卖了弟弟去换前程,左右都是为难,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梦枕温和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在心里百折千回地品味琢磨,真心假意、为情谊还是为权势,谁也猜不透他心底到底是怎样打算的。而搅乱了一池春水的江梦枕安之若素,不解释也不改变,仿佛是一朵温柔的莲花,在月光粼粼的波心兀自开谢,全然不在乎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与淤泥。

第79章 长河落雪

大江东去、淘尽风流, 齐鹤唳站在月下的江畔,身后是玄甲军大寨的千帐灯火,时节已快入冬, 会盟的日子就定在立冬的那一天。他们拔营到江边已有半个多月, 不知是北方的战事太紧还是几路义军还在商讨斟酌,回信归附的全是一些几千人的小股队伍,红巾、黄眉、青羽这三支人数最多的义军,到现在仍无消息回复。

齐鹤唳心里有些焦急,常在晚上站在江边眺望对岸, 对面渡口也驻扎着玄甲军的军士, 严格管控着江面上所有的船只,若有敌袭或是急信,值守的士兵便会放起孔明灯通知大营。义军以驱除鞑虏、复我山河为口号, 看上去目标相同,其实各怀心思,在家国大义的掩盖下,这次会盟说到底就是利益的捆绑与划分,在动刀动枪前,大家先坐下来谈一谈,看看扶保晋王世子进京后所能得到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们去搏杀拼命。在博弈扯皮之后,若几方的利益能达成一致, 便打出旗号挥师北上去与蛮人决战,若不能谈妥, 各自为战或是互相攻伐,那就又是另外的打算了。

齐鹤唳之所以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玄甲军实力弱于他人, 而是多打一仗、就会多一分不能确定的危险,他想以风险最低的方式把一切安排妥当,江梦枕现在就在军中,齐鹤唳岂愿将他置于险境?寒冷的江风吹在他身上,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疼,齐鹤唳昨夜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右侧肩胛上中过毒箭的地方伤口崩裂,外头战鼓震天,但是他怎么都拿不起兵器架上的长/枪、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又没用了、你又没用了!”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句话,此时传令兵冲进营帐,高举着兵符责问将军为何还不出战,“我拿不起枪了...”齐鹤唳的话音未落,只见那传令兵突然变成了江梦枕的模样,用那双春水秋波般的凤眼极其失望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你永远做不到自己的承诺...”画面一转,他又看见了那辆驶离齐府的马车,齐鹤唳崩溃般的再次去追,他跑得筋疲力尽、心肺都要炸裂在腔子里... ...

齐鹤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寝衣,他顾不得其他光着脚奔到兵器架前把长/枪紧紧握在手里,他粗喘着用双手拄着枪,仿佛这是绝望没顶前最后能抓住的一根稻草。齐鹤唳低着头双肩塌陷下去,他的左肩压着山河天下,右肩压着对江梦枕的感情,身上的伤痕堆叠,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里,若是梦里的事成了真,他该怎么办?江梦枕又该怎么办?

无垠的夜空中繁星闪动,齐鹤唳没等到天上的那盏孔明灯,反而从余光里瞧见一盏灯笼的亮光。“齐将军,当真是你,”来人却是碧烟,她有些冷淡地说:“公子在江边的亭子里烹茶,看见这边有个人,瞧背影似乎是您,便命我过来看看,顺道请您去喝杯茶。”

齐鹤唳一愣,而后往天上一望,果然见月亮满盈璀璨,“原来今天是十五,是了、在这一天他时常要烹茶赏月的... ...有劳碧烟姐姐了。”

“当不起您这声姐姐。”碧烟提着灯笼转身带路,齐鹤唳默默跟在她身后,他每每看见碧烟,都会想起她在肖华院外急到近乎疯癫的模样,根本没脸再去主动搭话。

江梦枕抱着手炉坐在亭子里,他身弱怕冷,已经穿上厚厚的皮裘,见齐鹤唳走到近前,轻笑道:“我看你在那边站了好久,今夜江风甚冷,你这身衣服估计早就吹透了,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齐鹤唳见他态度自然、如见老友,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在他对面坐了,慢慢把一杯热茶喝下肚去,而后又握着瓷杯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还是以前的味道,我已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这三年,他喝酒的时候多、喝茶的时候少,以前在挽云轩无论多晚,总有喷香的热茶可以喝,但在军营里就算他命军士备上一样的茶,喝在口中也不再是那个味道,没有茶香只有苦涩罢了。

“你喜欢的话,我让碧烟明儿把这茶叶给你送些过去。”

“不是茶叶的事,”齐鹤唳凝望着江梦枕在月下更显得清丽出尘的面庞,怀念地说:“是你...只有你煮的茶,才是这个味道。”

江梦枕静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眸亲手又为他添了一杯茶,“你喜欢就多喝几杯... ...其实茶叶泡出来都是一样的味道,所谓的不同只是你的错觉,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最好的。”

齐鹤唳摇了摇头,“不,你泡的茶本来就是最好的。”

江梦枕微微一笑,他把目光投向明月大江,半晌后忽而“诶呀”一声,兴奋地说:“好像是下雪了!”

齐鹤唳抬头看去,见天上飘下稀疏的冰晶、似雪似雨,把江边的景色衬得更加澄澈清寒,他站在江梦枕身边望着风雪中的江景,只觉得此景此人不似人间所有,直似在广寒宫阙。

拍岸的惊涛亦如堆雪,两人并肩站着,江梦枕轻声问:“天气眼看着要更冷下去,你可备好冬衣了吗?”

“营里有统一的棉衣,我还有一件皮制的厚甲,穿那个就行了。”军营里的男人们不过是胡乱的吃穿,这三年来,何尝有人关心过他的饱暖饥寒?唯有在挽云轩里度过的日子,齐鹤唳的吃穿用度才会被人妥善地细致安排,他并非一定要人照顾,但是那种夫妻间温存的体贴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心泡得软热,乍然失去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变成了混日子,随便应付、得过且过罢了。

“下这种雪珠儿,棉衣一会儿就要湿透了,身上的旧伤最怕这种阴冷,”江梦枕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那件海龙皮裘我本来是要留给你的,但是碧烟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起带走了,现在正好...”

“梦枕!”齐鹤唳心口惊痛地打断他,他怎么也想不到江梦枕竟还要把皮裘给他!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儿,后面的话他再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五脏六腑都在绞着发疼,方才此处还如天上琼楼,转瞬间他就从云端坠入无间地狱,江梦枕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他煎熬如业火焚身,这种对良心的酷烈折磨比江梦枕打他骂他恨他怨他还要厉害千万倍!

一口浓血涌进嘴里,齐鹤唳偏开头、用手捂住嘴,自打血姬草事发,他在周姨娘院子里吐过一次血后,齐鹤唳就添了个情绪激荡时心痛呕血的毛病,他弯下腰忍着扎心的疼把这口血生生咽了回去,江梦枕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碰触到彼此、皆都一颤,齐鹤唳勉力站直,哑声道:“没事...我只是不明白,梦枕,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的嫁妆没了,很多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你唯余下这些东西,怎么还要给我这个害了你、害了孩子的罪人呢?!别给我了、什么都别再给我了,我受不起...我怎么配呢!”

齐鹤唳越说越是哽咽,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江梦枕见此也是一阵难受,他轻叹似的说:“我在秋千那里和你说的话,看来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我说过没有怨恨你,你也不是罪人,而是我爱过的男人,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掺假,你为什么不信?东西是要人用的,又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现在为我做的是拼命的事,一件皮裘算得了什么?”

“...那不只是一件皮裘,”齐鹤唳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江梦枕脸上,他一时无法说清那件海龙皮裘在他心里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执拗地重复说:“绝不只是一件皮裘!”

江梦枕松开扶着他臂弯的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齐鹤唳脸上的泪,在雪月之下,他的面容和声音温柔到有些飘渺失真,“傻子、傻子... ...衣服就只是衣服,你干嘛想那么多呢?”

齐鹤唳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江梦枕靠在他的胸膛上,并没有挣扎推拒,时隔三年的再次抱拥让两个人都想叹息。齐鹤唳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这个亭子里发生了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事,他猜不透江梦枕的想法,又把控不住自己的奢想野望,在心底燃起隐秘而卑微的期待,每次相见,齐鹤唳都不知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江梦枕,今夜他终于把心上人重新抱进怀里,手臂不由越收越紧,再也不愿放开。

两个人如榫卯相扣般紧拥,江梦枕闭上眼睛,许久后才开口道:“你的眼泪很烫,心跳也很快... ...都是因为我吗?”

齐鹤唳把下巴抵在江梦枕的发心,“当然,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为你。”

“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该把情绪全系在我身上...”江梦枕闷声道:“你每次见我,我都能从你眼睛里看出痛苦懊悔的情绪,即使没有眼泪也像在哭,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我想好好地对待你、和你舒服地相处,却似乎反而给你增加了许多负担,惹得你更难过... ...你自觉亏欠了我,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来,我却并不享受你的愧疚和负罪,只觉得心累沉重,你不欠我什么,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