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虽起秋风,却仍旧暑热。仇九晋走到云氏房中,脸上干透,身上半润。
云氏在榻上懒懒半倚,通体雍容葳蕤,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那风像扇去她一半的魂魄,另一半就显得格外漫不经心,“你坐,我有事情问你。”
这厢坐了,她才望见仇九晋身上的水渍,心里猜到他挨了他老子的叱责,却不提起。在这醉生梦死的大世界,一点点刀痕箭瘢实在不值一提。
值得提的,是脸面上的事,“听见说玉台进门这些日,你还不曾往她屋里住过一回?新婚的夫妻,你把她晾着,算怎么回事?我晓得你瞧不上她,可她好歹也是江宁县官的女儿,咱们多少要顾着点,彼此面上要好看才好。”
仇九晋掣掣湿润的袖口,拉平那些藏污纳垢的皱褶,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这些日忙父亲的事,不得空,忙完就往屋里去。”
三两个丫头退出屏风后头,云氏适才轻端起身子,“我还听见,那丫头不在你外头买的房子里住了?又要弄个人叫什么‘软玉’的进来?”
“那丫头”说的是箫娘,仇九晋很反感她这个称呼,挑着眉梢,似有些淡淡挑衅之意,“母亲不是说,等我成了婚,要买多少人随我?”
其实他对软玉,实在谈不上喜欢,也着实没有必要领她进门。可她更像是一根刺,他随手拈起,用来刺一刺这锦绣一样的日子。
云氏一霎领会,重又歪回去笑着,“随你,只是不要冷了正头夫人,到底不好看,传出去外头也要笑话。听见丫头讲,新媳妇每日在屋里生气,挂着个脸,处处都不顺心。既娶进来,就好好的,不要弄得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大家安宁点才好。”
那把金镶边的宝蓝绢扇在她手中缓缓起落,像把沉重发闷的一片天轻巧就扬抬,又问:“箫娘那丫头怎的又不跟你了?”
仇九晋噙着个笑,却有些发苦,把扶手上的云纹角牙攥着搓一搓,“儿子有什么好?做什么非得跟着我?”
话音落了,眼里那一点星辉也跟着落了。
云氏提起细得似把弯刃的眉,“哟,那丫头还想找龙子王孙不成?出去这几年,别的没出息,那对眼珠子倒是提到头上去了?”
“她跟我您不喜欢,不跟我您也有气生?”仇九晋埋头又一笑,想到箫娘,被浇湿的胸怀里,似乎还萦着柔情,连说话,都显着几分颓废的温存,“她有她的日子要过,总不能给我做一辈子外宅,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如放她往别处去谋个好前程,方不枉我们从前,那一段……”
没吐出那个字,是“情”,几如他眼底的泪,不敢落。生怕掉出来,叫这一家子麻木的阴魂嘲讽。他那一丝至纯至真的热爱,再经不住任何奚落。
他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听见云氏在背后嗤嗤发笑。转回背,云氏渐渐把笑沉在唇角,显得朱唇既艳丽,又尖锐,“九儿,等你到你爹那个年岁上头,就会懂得,这世间钱财要紧、权势要紧、看得见摸得着的最要紧,只有那点虚飘飘的心不要紧。”
她的扇柄隔得老远地把仇九晋的胸怀指着,像把刀子,要温柔地插进他胸膛里,把他的心剜出来。
仇九晋有些麻木的刺痛,此刻看她,怎么瞧怎么像具艳丽的活尸。他知道,他的灵魂也在慢慢被风干,终于有那么一天,也成为他父亲母亲这样枯萎的躯壳,成为南京那一座锦绣繁荣却空空如也的旧皇城。
然后那些鲜活的记忆就朝他奔袭回来——箫娘与他,笑得那么开怀,搂着抱着,从未受风蚀。他很怕到时候,真像云氏说的,他连那些最值得缅怀的,都懒得再提起。
所以如今,趁自己还没腐烂得彻底,他回屋叫来华筵吩咐,“听松园我的书房里,有几口上锁的箱子,里头是一点值钱的东西,趁着那边在遣散人,你使人抬到席家去,送给箫娘。”
仇家虽有钱,可却大不由公子哥们使唤。华筵有些犹豫,紧着劝,“爷,那些可值几百两银子呢。”
仇九晋椅上仰着头,看那看不穿的屋顶,沉重地压着他。他无力挣扎,便讽刺地笑了下,“咱们家缺银子使吗?咱们家……”他仰头笑着,像个末路狂徒,把唇角猖狂而绝望地舔一舔,“最不缺的,不就是银子么?”
华筵只好领命去,还没出门,又被他叫回来。他在椅上垂首想了半日,“没什么,替我捎句话给她吧。”
那些话却如风吹,把他所有希冀都吹散了。
华筵走出去,廊下回顾。这屋子是仇九晋为避辛玉台新收拾出来住的,光不大好,仅有一束光掠过他青峰危崖的鼻梁,只落在他怀中,四肢都被幽暗撕扯着。
关于他与俗世的博弈,仿佛因为失去箫娘,不得不认了输。
而辛玉台与命运的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她嫁为新妇,丈夫却不是在外头忙,就是归家躲在那间溺了气的屋子里,终日难见他一面。气叠气的,终忍不住暴跳起来。
偏箫娘离了听松园的消息还未吹到她这里来,便带着一干丫头婆子按到那边,却见人去楼空,各处都在忙着打点收拾。
使了管家媳妇来问才晓得,扑了个空,箫娘早离了这里,如今新钻出来个软玉,要搬进府里头,与她争高低!
不听还罢,一听玉台恶从心气,摁到正屋里,把那软玉上上下下打量个通透,装得个好模样,“新妹妹生得天仙似的,难怪爷要领回家去,这外头放着,别说他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放心。”
软玉拜了又拜,忙请茶招呼,“我是哪个名分的人,哪里敢劳动奶奶大驾来接?原是这里打点好了,下晌就要进府里拜见老爷太太奶奶叔伯兄弟的。”
“先前听说这宅子是为另一个媳妇买的,怎的我方才进门,又听见说她走了?”
屋里围了一堆仆妇七嘴八舌说不清楚,软玉将绢子一挥,落到对榻,颇有些主子奶奶的派头,“奶奶不晓得,那位奶奶是个流水桃花,再不肯安定一日。咱们爷买了这处宅子给她住着,她还不足惜,前几日收拾东西,像是投奔亲戚去了。”
玉台满腹愤懑空了主,眼一转,全转嫁到眼跟前这个娇面目娇艳的下/贱/货身上,“这是什么话?她既是爷的人,岂能随她来去?”
“奶奶还有一桩事不晓得呢,她虽说跟了爷,可身契不在爷手上,在她自己手里握着呢。”
闻言,玉台拂拂裙,意有所指,“没规矩,幸得去了,否则这样的人,进了家门,说出去叫人笑话。我瞧妹妹倒是十分懂事伶俐,断不是那没规矩的人。”
“奶奶只管放一百个心,我虽是做丫头的,可大家规矩,我晓得。侍奉老爷太太,就是侍奉奶奶,也断不会有一点错。”
两个人皆非善类,句句绵里藏针,口蜜腹剑。官家媳妇只怕出事,到门上寻华筵,“哥儿去告诉爷一声,不防打起来怎么好?”
不想华筵并不理会,老远朝园中眺目,“随她们闹去,爷才懒得管这些事。来来来,你们往外抬,跟着我走……”
说话招呼着七八个小厮,抬着四口大箱柜,从旧花巷踅至秦淮河,穿岸过街,走到席家来。
进门张望片刻,不见席泠,只有箫娘在厨房收拾锅灶。华筵招呼人将箱柜摆在院中,走到灶前与箫娘调侃,“真是摸不透姐姐的性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这穷地里钻。”
箫娘揩着手绕出来,穿着莺色的掩襟短褂子,扎着薄薄的妃色百迭裙,绿依依柳色轻柔,似一朵荷香娇软。
这厢乜他一眼,围着几口箱子慢踱,“你个狗崽子懂什么?抬这些东西来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