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爱要怎么细数?今天爱了,明天还会么?她爱他多少,他会如数奉还么?爱这东西,比她颠沛的命运还要叵测,她不敢再贪。
但她忍不住恶劣地,想要去测量他的爱——
“把窗户打开嚜,叫我吹吹风。”
席泠正在铺设纸笔,一手研墨,一手将槛窗推开。外有春光,从屋檐满泄在院中,照着斑驳苔痕,轻起的蝉鸣暂且稀疏,过不了多久,它们会汹涌聒噪,嚷得春碎莲开。
他听话,箫娘就小小得意,“我还想吃杯茶。”
“等我写完这一页。”席泠头也没抬。
“你在写什么?”
“柏家小儿临摹的字帖。”
箫娘作怪似的任性起来,“我此刻就要吃茶,等不得!”
席泠扭头望她,轻扣着眉,原是想威慑她两分的,可见她在枕畔扇着睫毛瘪着嘴,心就给磨得软了,“我去瀹。”
她躺在床上等呀等,听见院子里水灌进铜壶的声音,她的心好似也随那只壶灌得满了,胀胀的,搁到炉子上,一点点变温热。
然后他倒出来一些,端了进来。箫娘看见他手上滚滚的茶烟,仿佛他取出了她一片热腾腾的心,握在手里。她接过来,又把它咽进肚里,“我想睡,又睡不着,你同我说说话嚜,说着说着我说不定就睡着了。”
席泠一向没那么多话,他坐回榻上,想了想,“我念诗你听?”
箫娘不怕听不懂,她只是想他开口,便点头。席泠念了首《郑风野有蔓草》,嗓音平缓,像支柔沉的曲调: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忽然在这么一刻,箫娘想,能这样到天荒地老也未尝不好,午后清凉,他念着她听不懂诗歌。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听他的声音。就像他不会烧饭,也坐在院子里看她的身影。
但一觉醒来,并没有地老天荒。残阳未烬,俗世仍在,谁也做不了逍遥神仙,他们都得面对这颓奢靡的人间。
箫娘脉脉的柔情在回到听松园便顷刻散尽,腹内隐隐怀痛怀恨。这点恨支撑她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把脸上折腾出斑斓的颜色,趔趔趄趄地走回屋内,刻意在人前点眼。
那人自然就是仇九晋,他果然在榻上歪着,软玉正在跟前招呼人摆晚饭,一步一娇眼。他看着她那些扭捏姿态,老练沉敛地笑着,眼神干涩而空洞。
迎面瞧见箫娘进来,那眼眶里就闪出一线晴光,立时歪正了身,朝她招手,“哪里去了?我回来也不见你,使人去寻,没在陶家问着你。”
箫娘款裙走近,刻意把脚一瘸一拐、青红斑白的一张脸别一别,牵强地笑笑,“没到哪里去,就是,就是瞧元家小姐太太去了。”
“怎的?”仇九晋见她有些魂不附体,脚也跛了,忙拽她在膝上坐着。这番瞧见她脸上的掌印,掐着下巴细窥,“这脸上怎么弄的?”
他神色有几分紧张,箫娘睇见,胸怀里便隐隐痛快。她此刻才算发现了,与仇九晋旧情复燃,说不清是钱还是情的因由,但有一点说得清——是对辛玉台的嫉恨。
单是侵占着她的未婚夫还不足,她得让她未来的婚姻笼罩乌云,让她的每一天,都似文火烹心,时时刻刻都过得煎熬才好。
于是她眨眨眼,挤出两滴泪,只不说话,等着他再问。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仇九晋急起来,握着她的腰晃一晃。晃得箫娘捂着腹哼了一声,他益发紧张,两道浓眉在额心死结,“是跌在哪里伤着了?”
他挥挥氅袖,软玉怨眼把箫娘一瞥,领着丫头出去,阖了门。箫娘这才倚在他怀里,楚楚可怜抽噎,“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只怕坏了你们的情分,将来还如何好好做夫妻呢?我到底不算什么,到哪里不常挨顿打?算了罢,不要去问它了。”
仇九晋顷刻领会,偏着脸蹙深了眉,“是辛玉台?”
她委屈地嗔抬一眼,“可不是我走漏的风声,我没在外头露一个字。是你那未来的奶奶,不知哪里打听见的。”
他胸膛里倏地就窜起火,眼色凛冽,“她来撒泼打你了?”
箫娘佯装躲不过,索性凄凄惨啜泣起来,“我今日本要往陶家去,谁知走到巷子里,就叫她使唤的几个小厮将我堵住,给我好一顿打。这也罢了,她又吩咐他们,专往我肚子上踹,势要把我踹得失了势、不能生育才好!我倒在巷子里,也没个人帮忙,还是泠哥儿归家撞见,才将我带回家去,请大夫瞧了。”
一番讲述,业已哭得梨花带雨,风打芙蓉。仇九晋心里紧一紧,又恨又心疼,搂着她安慰,“是我叫你受了委屈,此刻先别哭,再请个好大夫来瞧瞧要紧。”
箫娘并不纠缠,蘸泪点头,忙请了大夫来,也说无甚妨碍。到底还是叫箫娘算得准了,仇九晋瞧在眼里,存在心内,只道那辛玉台是个好拈酸吃醋的混账泼妇,愈发把她看不上,恼到二更天,还睡不着,胳膊枕在后脑把帐盯着。
这就是箫娘的报复了,她要在他们的夫妻情分还未开场时,就埋下怨恨的火引。
她翻一个身,窥一窥他的神色。仇九晋厌恶的眼不知联想到什么,渐渐锃锃地亮起来,怀着某种毅然决然的坚硬,把帐顶望穿。
她懒得花心思去猜他在想什么,随口劝了句,又趁机装可怜,“睡吧,我不妨事的,这会已不大疼了,你也别怨她,夫妻俩和顺些才好。”
他却倏地翻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冷不丁冒出句,“小箫儿,咱们逃走吧。”
箫娘错愕半晌,由他胸膛仰起两只骇圆的眼,“走?走哪里去?”
“扬州?或是苏州?”他目中好似烁烁地闪着萤火,带着一点憧憬,眼前就幻化出成片成片的湖光山色。他拉着她,在涉岸的船头烹茶,在白云袅绕的山间煎水,甩掉了一切繁琐。
他笑了下,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清朗的声音,“这两处,当年游历我都是走过的,富庶之乡,你也听说过,好地方。或是杭州也成的。我有些私财,咱们带上,到那边去置办房子产业,养活你,总不成问题。等安定下来,生一房儿女,我教他们识字读书,等他们大了,你操心他们的亲事。”
“你疯了?”
箫娘静听完这一箩筐不着边际的话,从他怀里退出来,惊骇也变成了好笑,眼里泄露嘲讽:
“你做着官,逃官是哪样罪名?且不说这个,单说你一家子都在这里,父母兄弟,师朋亲友,你要舍下他们?就是你舍得下他们,你外祖父,当着南直隶的大员,随便哪个衙门打声招呼,掘地三尺也把你挖出来,还扬州苏州杭州……我看你躲到天上去,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睡吧,别想东想西的。”
她说的都摆在眼前冷冰冰的事实,但仇九晋觉得,她被月光笼罩的那一丝丝笑更让人心冷。
他异想天开的憧憬一瞬间就被她杀得灰飞烟灭,他很想哭一哭,又无泪可流,一些不值一提的伤怀凝固成一个自嘲的笑,然后自身后,把她紧紧搂着。
在她蓬松的乌发里,他睁着干涩的眼,窗外的月亮蒙着小小一片云,好似皎洁的玉盘里盛了一捧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