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顾(三)

娇养祸水 再枯荣 3882 字 2022-09-10

这日在屋里,五脏内像钻进去条蛇,撺得她满屋子乱转,顺手拣起个官窑瓶子摔得粉碎!仍不足惜,接连寻了好些物件来砸。

丫头将她请到榻上,紧跟着劝,“要不是我那远亲在旧花巷李家,进进出出的,在巷子里总瞧见仇大官人,只怕还叫他们家蒙在鼓里呢!这媳妇还未过门,先养了个小的在外头,把姑娘的脸面哪里摆?要我说,姑娘告诉老爷太太一声,叫他们去问个清楚。”

玉台却恐怕将此事说与父母听,闹得大了退了这门亲,因此在榻上哭哭啼啼,“不好告诉父亲,父亲疼我,倘或晓得此事去问了,得罪了他们家,往后官场还如何好混?你只告诉我,那女人真是箫娘?”

“我敢骗姑娘就叫我喉咙生疮!我那亲戚先前往家来寻我,就撞见过箫娘,瞧得真真的,就是她!您想,那几年她在仇家伺候,保不齐那时候就与仇官人相好了,有甚稀奇?”

几句话复撺了玉台的火,帕子抹了泪珠,恨目圆睁,“我说呢,怎的她对别个都俯首贴脑的,唯独与我过不去,感情是有这么段渊源在里头。哼、我没看错,那果然是个眼没高低的贱人。你去,告诉门上几个小厮,寻着她教训一顿,叫她趁早别做梦!”

因丫头对箫娘满怀私愤,走到外头门首,叫了个小主事狠狠吩咐了几句。

这厢分派了四个小厮,往旧花巷盯着箫娘的动静。好容易这日箫娘往席家去,因见日头好,脚程不远,未套车未乘骄,由秦淮河步行过去。

谁知踅入巷,哪里蹿出几个人来,气势汹汹将她拦住,为首的不由分说拎着她的衣襟掴了她两掌,打得她钗亸髻坠,眼冒金星。

箫娘无端端吃了痛,捂着脸四下寻了快石头朝人额上砸了去,“哪里来的狗杂种!眼睛糊了屎,打到我头上来,我可曾招你们了?!”

那领头的小厮不想她敢还手,一时不防,额角被砸破了皮,血汩汩往外冒。

因疼得狠了,愈发恼火,招呼几人将她揿在墙上,“你外头勾搭爷们,引诱着我们姑爷还未成婚,就在外头置房子养小的,打的就是你!”

这人得了吩咐,只怕她抢在头里生养了孩儿,便抬脚往她腹上踹了一脚。痛得箫娘四肢蜷缩,起了满额汗,半晌咬着唇讲不出话来,坠到地上去。

那小厮还要动手,却见巷口光影恍惚,有个人影跑进来,还没瞧轻模样,肚皮上便狠挨了一脚,把他踹到墙根底下。

箫娘还在地上倒着,捂着腹抬眼瞧,竟是席泠。她粉汗斑驳的脸便挂起个虚弱的笑颜,“你,这个时候才回家?”

席泠搀她起来,那小厮也爬起来打量他,“哪里来的混账羔子?想讲仗义,也不先打听打听我们是谁。告诉你,我们可是江宁县县尊老爷家的小厮!”

席泠笑了下,沉沉的嗓子里含着沙,“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宁县辛家的几条狗,怪道是比别处的狗会叫些。”

箫娘听见想笑,一笑扯得腹里更疼,便捂着蹲在墙根底下。

那小厮恨极,招呼另外几个将席泠摁在对面墙根下。席泠毕竟寡不敌众,又不是武夫,片刻就被打得无还手之力。箫娘又急又痛,一时惶惶无措,只得看乱拳飞腿朝着席泠打,他却哼也不哼。

重拳似鼓点乱捶了一阵,这班人打得累了,奚落几句,又警告箫娘几句,便勾肩搭背扬长而去。

席泠缓缓从墙根撑起来,脸上有淤青,袍子上好些凌乱的脚印。他拍一拍,吃力地把箫娘搂在背上,蹒跚着走出巷口,踏上木板桥。

三月垂杨漾青丝,坠在潺潺的溪流,水面粼粼,阳光正好,前头,就是那个残旧的“家”。箫娘远远望着杏影花墙,脸伏在他背上,腹内好像没刚才那般狠痛了,还能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还不是被人打得这样子。”

席泠腿上被踢了好几脚,步履趑趄,手腕却稳稳托着她,也笑了笑,“我没说过我擅斗殴。”

“不能打,还逞这个强?”箫娘在他肩头翻翻眼皮。

“难道叫你挨打?”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箫娘心里振荡一下。她歪着脑袋看他,那半张脸熨帖春光,格外温暖。她分明感觉到心内好似有火苗窜出来,可有墙内飞花杏雨,掩埋心事。

午晌吹着半缕东风,西厢许久不住人,上了灰,席泠将箫娘放在他的卧房,街上请了大夫来。箫娘趟在帐里头,声音细细的,听着似松快了许多,“您老先给他瞧瞧有没有要紧。”

大夫还未转身,席泠嗓子里便透着冷硬,“我不妨事,先给她瞧,她伤着了腹部,大夫请用心看看。”

那大夫两头作难,到底落在床前的杌凳上,“请奶奶伸出腕子。”把了半晌脉,大夫捋着须笑,“无甚妨碍,就是坠了坠,我这里开了药吃几日,将息几日就好了,爷奶奶保管往后能生个大胖小子!”

一语惊得帐里账外两个人都发了窘,席泠面皮冷,瞧不出真章,只是两只耳朵红彤彤的,被窗畔的阳光照得透明。他左右无措地,终于在墙根箱笼里翻出二两碎银,送大夫出去。

须臾进来,箫娘还未挂帐,躺在里头嗅着他满床的水墨香,脸熏得红红的,支吾着开口,“你今日头一遭往柏家去教他家小公子,可还顺当呀?”

席泠就在榻上坐下,“顺当。”

“柏通判要去打探你话里真假,可打探清楚了?”

“不知道。我算了算,县尊赵科请辞的奏疏大约近日就要批送到南京。他辞了官,县衙里必有大的官职变动。柏仲想安□□,这是个好时机,他不会轻易错过这个时候。”

俄延半日,箫娘抬手蹭蹭脸,不那么烫了,方坐起来挂帐子,“那就是说,也就是近一月的事情了?你进了衙门,不论是个何官何职,总算是有了着落,以后有了政绩,要升调多少都能想着你。”她畅想着,脸上带着盈盈的笑,“你还没吃午饭呢吧?我去给你烧。”

席泠挪坐到床沿,“我在柏家用了些点心,不饿。此刻肚子还疼么?”

他坐过来,也带来一缕新鲜的水墨香,与帐里陈旧的交融在一起,显得箫娘身上的脂粉气那么突兀与庸俗。她有些不自在,可抬眼瞧见他脸上的淤痕,又心起怜悯,忙套上绣鞋去翻席慕白的箱笼。

翻出一罐药膏子,坐回床沿上给他匀,“你爹从前吃醉了酒,总是摔摔跌跌的,没少匀这药膏子,我瞧着效用好哩!”

“肚子还疼么?”席泠睨着她,目光深得似要钻进她肚子里去探探究竟。

箫娘只好照实讲:“还隐隐有点疼,不似刚才那样疼了,大夫不都讲了不妨事么?”

经提起,腹中便萦绊着一缕恨,前所未有的浓烈,恨不得魂飞几里,将辛玉台碾成灰!

她牙根也透着痒痒,狠狠磨了磨,“这笔账,我且记在她辛玉台头上,想叫我断子绝孙?做她娘的梦!”

席泠唇角牵一牵,撕裂出一点血痕,像啃了谁的血肉,眼里也透着暴戾的阴毒。他朝铺上递递下巴,“你再睡一会,大夫讲要多躺着。”

箫娘收了药罐子,搁着窗纱瞧天尚早,便依他睡回去。两个人一来一往地说着话。总是箫娘长篇大论地痛骂辛玉台一遭,席泠不过在榻上听她讲。

其实箫娘察觉到了,他这样个冷心冷肺的人,却待她如此贴体如此好,必然是有些别样的情愫在里头。可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从没有一句扎扎实实的话?为什么他一句也不肯说呢?

倘或他说了,她会回应么?她把手枕在腮畔,恐怕不会吧。可能是世事磋磨,她已经不太相信这些风花雪月的男欢女爱。比起这些够不着、抓不住、虚无缥缈的情爱,银子就扎实得多了,起码进进出出,总有个确切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