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崖顶,雪似鹅毛,偏偏落不下我与黑眼争斗的丈许之地,两股劲风分和交击,阻隔天地,崖顶那丈方之地无物可侵。雪花四下乱飞,被吹到人的头上、身上,些许化了,更多的就留了下来。黑衣的教徒渐渐变成了白色,却没人觉得冷,经文念完了便从头来过,依旧整齐划一。教徒们俱都盘膝而坐,站着的正教领袖们便格外显眼,他们盯着一个地方,为首有一个和尚,他说:“阿弥陀佛,大乘根本菩提心,怖畏金刚应化身。成败与否,王施主功德无量。”
旁边的道士将手中的胡须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朝闻道夕死可矣,有幸观望绝顶一战,贫道今生无憾。”
一干瑟瑟发抖的名宿耆老目不转晴的同时一齐点头称是,只有一个脸上皱纹很深,仿佛每个人都欠他二两银子的老者默不作声,干瘪的嘴唇紧紧闭着,雪沾在花白的须发上让老者愈发苍老起来···
起风了,不是自然山风,是剑风拳风。正教群雄抵敌不住劲风,渐渐后退。盘膝坐地的魔门中人入了魔障,除去口中叨念其余诸事一概不管不问,靠近战局的数人身上早已布满细小裂口,声音却依然平稳,竟似感受不到半点痛楚。啵的一声,两股大力再次碰撞,肆虐的气流掀飞了两名魔教弟子,也触碰到了这黑白世界中唯一的一抹红——新娘子大红的盖头借了势头高高飘起,然后追逐着调皮的白雪荡向无底的深渊。
新人露了真容,我很想抽空向那边瞅两眼,万一黑眼随便找了个姑娘糊弄我呢?可我一点闲暇都没有,我知道一瞬的分心便会让魔主打破危险的平衡,到时候自己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境。王云木来去如风,王云木出手如电,王云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王云木已然殚精竭虑,结果仍然只是个不胜不败。我觉得自家内力已然高过黑眼,但仍不足以弥补差距,他早已登至顶峰,我正中盘猛赶,即便我势头正劲,眼里却看不到俯瞰的景象。酒鬼师父或许曾经站在比黑眼更高的地方,但师父不在了,这偌大武林便只余黑眼独览众山小了。外人眼中青霄剑侠与魔主平分秋色,我却知道既然不能一举致胜自己就已经败了七分了···
魔主的拳慢慢压了过来,药力催发的内力渐感不支,归尘的光华也随之黯淡,剑上传来的力道开始侵入体内,云生结海劲竟有不敌之势。不是黑眼开始发力,而是药力将散反噬临近。我盯着黑眼的脸,上面依旧没有表情。我非常沮丧,心说你好歹露出一副终于击败毕生劲敌时的那种混杂着自傲与对敌人的敬佩的复杂神情啊,如此呆若木鸡委实无趣得紧。
我又去看归尘,觉得更加沮丧了:师父传下神剑就算嘴上不说,心底肯定还是希望后山一脉发扬光大的,可我这授剑弟子目测将要英年早逝了,有黑眼压着,师兄也难以出头,归尘最后只能便宜了魔教···突然间,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干脆拼着挨上一拳将归尘抛下悬崖,然后归尘会恰巧插在崖底某个幽僻角落,更巧的是这个角落里还正好躺着一本比《魔恸真经》更厉害的秘籍,两大武林异宝静静等待天定主人的出现。这个天定之人一定身世凄惨但天赋异禀,然后天定之人会阴差阳错闯入宝地捡到宝物,再花个几年修炼神功,最后在弱冠之年剑挑不可一世的墨教主,给武林留下一个可望不可及的背影···
我相信事情一定会按照自己所想来发展。王云木被武林的车轮碾碎不要紧,重点得传下衣钵。我如此打算,却没料到归尘不干,义无反顾地封住了魔主笼罩极广避无可避的一招。此时剑上内力难以与魔主抗衡,以归尘之神异终究也是抵受不过。耳闻剑鸣呜咽,手中随之一轻,手中的归尘只剩半截,另外半截剑刃崩飞至半空,最后凄凄惨惨地落在远处。我脑袋一凉,心道:完了,连衣钵都没个整儿的了。
神剑既折,败亡便在呼吸之间。由于遮拦不住,我被迫与魔主对了一掌,当即咳出大团鲜血,仍然不忘心疼归尘,于是下意识地去看远处的断刃。可能我是想看看有没有修补一下的可能。可眼光到处,却发现一支纤纤素手将那半截剑刃拾了起来。手是白的,衣袖是红的,在这非黑即白的崖顶,只有一人是红的。
或许时辰一过穴道自解,或许师妹功力深厚冲穴成功,但这些细节无关紧要,我在心底默念:快逃,莫要帮忙。可惜师妹没有掉头跑掉,万幸也没有上前帮忙。黑眼眼下六亲不认,加入战团黑眼也不会念及师妹与师母神似而手下留情,不参战便有活路,所以我稍稍安心,可师妹拿着归尘断刃干什么?为什么断剑越来越高,为什么离师妹的脖颈越来越近?
一念之间九十刹那,一刹之间九百生灭,在比生灭更短的时间内我懂了:师妹断定我必死,竟也不愿独活。我已被困死手脚,难以阻止,一股比身死更强烈的不甘侵袭而来,仅存的内力化作一声悲呼冲口而出,云瑶娇躯一震,终于抬头看向这边,我俩眼神对上,师妹淡淡一笑,是在说:武林没了王云木,云瑶就也不在了。
了然师妹心意,不甘如潮水般褪去,只觉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一切的一切都已无所谓了,什么生死大事,什么江湖恩怨,什么正道魔教,什么洗刷冤屈,什么光大门楣,都如黄天之上看得见摸不着的浮云,正如幼时淌着口水的我,总是仰着脑袋看着天,云映在我的眼中,我却什么都没瞧见。再回首光景变幻,面前乃是扑过来的魔主,可我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管他扑来的是猫是狗。云彩自幼童清澈的眼眸中缓缓滑过,那是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的。
先前的壁障悄然消失,五感灵识猛地挣脱躯体遁入四野,我仿佛站在高天之下俯瞰,看见自己痴痴傻傻呆立当场,魔主铁拳离自家胸口要害不过数寸之隔。情势异常凶险,却无喜怒哀乐惧,心念一动,归尘斜斜刺出,诡异至极地点在魔主肘上,虽然剑上无力仍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架开了凌厉杀招。一招不成,魔主蹂身再上,只见招式法度妙用无穷,刚处雷霆万钧,柔处不着一物,武功变化行云流水,端的是武人极致。王云木的身影顿时湮没难见。淮阳子垂首顿足,苦痴闭目念佛,这便开始超度亡魂了。其余的正教人士俱都面色难看,料想魔主终究天下无敌,王云木转瞬便要粉身碎骨,可一息过去了,一盏茶过去了,魔主攻势不歇,王云木竟能支持不倒?
崖顶景状皆在我眼,我看见正派掌门们的表情从惋惜变成惊讶,种种细微从未如此清晰,清晰到雪花落下,清晰到淮阳子胡须飘动,清晰到胡长老嘴唇颤动。或许鬼窟以来我便有此功力,但也得身无旁骛悉心观察,与强如黑眼的敌手酣斗之间是绝无余裕的。和诸般细处相比,魔主的动作是如此显眼,原先不清不明的地方,如今纤毫毕现。
我俩好似师父正跟徒弟演练招式,老师父生怕徒弟看不清楚,一举一动都缓慢至极,奈何徒弟顽劣,左躲右闪偷奸耍滑,师父自然大发雷霆,撸袖子要揍人,但也是拿捏了分寸给徒弟留了活路。黑眼作为“师父”功力深厚,作为“徒弟”的我当然不敢正撄其锋,只好将“师父”的力道四下牵引。一时间飞沙走石视野昏暗,旁人自然觉得魔主魔功盖世好不霸道,其中的苦处便只有黑眼自己明白——对手明明孱弱不堪,只需擦着边儿就得躺下,可自己总也打不到实处,好似对着空处挥拳···
黑眼觉得我是空气,其实不假。我已化入这山,这地,这天,天地从不与人争斗,可任你功参造化也破不了诞自洪荒的悠悠天地。魔主功力如那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但并非真正不绝,是人便会力尽,我只需待到黑眼油尽灯枯即可。魔主连击七式,封死所有退路,我便将身体扭成一个奇特形状,刚巧嵌入招式的罅隙中,看着不明所以却连油皮都没擦破,正如那无形无质的空气,敌进我退,永远与敌手严丝合缝,却绝不会被敌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