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突,猛然醒悟到,我们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法语。我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错漏百出的糟糕夜晚,所幸的是,对面这个人,我过了今夜,只怕此生再无交集,倒也不怕他什么,这么一想,我索性放开,笑了笑说:“我自幼喜欢法语,自己学的,法国没有去过。”
他惊奇地睁大眼,说:“那您真是天才,怪不得弗朗西斯科对您另眼相待,”他笑了起来,摇头说:“上帝对一些人果然偏心,不仅赐给您好看的脸,还赐给您聪明的大脑……”
我微微一笑,说:“但祂每样恩赐,都会以拿走别的作为代价,这就是人生。”
他微眯了双目,柔声说:“也不全是这样,缺失是一种遗憾,可也会是一种美,无论有什么样的缺失,都不妨碍享受美好的东西,对不对?”
我有些诧异于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居然肯屈尊降贵来开导别人,还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我笑了起来,举起牛奶喝了一口,说:“当然,比如牛奶,算得上一种美好。”
他呵呵低笑,也饮了一口杯中的酒,作出享受的模样,大声说:“还有雪利酒,即使我有上千个儿子,作为第一条男人的原则我都会教他们饮用雪利酒。”
我笑出声来,听出他说的是莎士比亚的台词,说:“可惜现在已为民主制,您成不了亨利四世。”
他眼睛亮了,定定地看着我,低声说:“能这么近距离观察美人的脸,成不了亨利四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一笑置之,这等社交场合的陈腐恭维话,前世我不知对多少名媛淑女说过,只没想到,轮回做人,竟然也有幸听闻旁人说我。我举起奶杯,喝了一口,学着淑女的模样,有板有眼地说:“谢谢您的恭维,先生,但妈妈说,不能随便相信陌生男人的胡话。”
他楞了半秒钟,继而哈哈大笑,指着我说:“您真是太可爱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笑了半天,忽而朝我伸出手掌,郑重地用中文说:“敝人陈成涵,很高兴认识您。”
“简逸。”我同样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笑着说:“初次见面,谢谢款待。”
第14章
这天晚上我们相谈甚欢,应该说,是我很久没有试过,与人如此畅快地交谈了。我所知道的东西无需掩饰,所不知道的东西,却也无需不懂装懂,我心里明白,过了今晚,出了酒店,我便仍是那个星斗小民简逸,是住在华富村公屋的十七岁少年仔,无权无势,平平常常,与这些大人物再无交集,我索性放开,畅所欲言,谈到尽兴。
无可否认,陈成涵是个极好的聊天对象,同时也是审时度势的高手。这种人,天生地知道什么时候说些俏皮话活跃气氛,什么时候静静聆听,微笑赞同。我们交换了各自对很多事物的看法,也很能取得共识。上一世,我与他出身相类,教育相类,交际圈也彼此重叠,想要找到话题并不难;不过,在与此人的交谈中,我却一再感到,我们两人的区别:在上一世,我为林家独子,他却是陈氏三公子,据说上面两位兄长,个个人中龙凤,非等闲之辈,想必他自小竞争极大,摸爬滚打练出来的本事,也当厉害得多。因而虽同为世家子弟,但他收放有度,从容自若,风度潇洒而具有技巧性,与我当日瞻前顾后,抓襟见肘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到得夜深,我便不好再赖着不走,遂起身告辞。陈成涵眼中露出不舍,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微笑用法语说:“累了吗?是我疏忽,你身体未好,我却拉你说到现在,作为赔礼,可否让我送你回去?”
他的话中已取消了敬语,相当于将我视为相熟的朋友了,只是我谙熟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深知与这等人无法真正做到亲厚。不过,他如此亲切,我仍是高兴,微笑着答:“不用了,今天麻烦你的地方已经过多,我坐计程车回便可……”
他打断我,拿了外套搭在臂上,说:“这么晚了,请让我送你回去,不然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