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苍白的,没有什么表情的,沾着泥泞的小脸出现在水池上方,静默地睥睨着他。
陈玉辉蓦地被这一抹奇异的美紧紧揪住了。是他看错了。
此前他将贺春景粗糙地视为独属他的小爱神,一条宣泄奇想、欲望和情思的渠道,一个可肆意揉弄塑造的容器,一个全新的谭平。
而今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风卵中诞生出无物,而对抗虚无的英雄并非厄洛斯。
他曾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地将贺春景反复推进苦难的漩涡。每当他以为这个人会屈从,会认命,会像一只被踏烂的蘑菇那样消失在泥土里,却总会在转眼间再次看到他从污泥中挣扎着爬起来,向着美与爱的所在前行。
“……西西弗斯式的悲剧。”
陈玉辉不禁喃喃。
这句话甚至不如他上下臼齿碰撞的声音大,贺春景自然听不见。
“没有人会来。”贺春景的脸上像是罩了层冰壳子,字里行间都结着白霜,“齐老师出了名的负责,她要是知道我在水厂,不会比你晚到的。”
陈玉辉笑起来,伴着细细碎碎的咳嗽声。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聪明。”这节骨眼上,陈玉辉同他说话的语调仍然像个宠孩子的长辈。
贺春景不吃他这一套,目光仍旧毫无感情地落在他身上。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陈玉辉?”
贺春景忽然主动开口。
陈玉辉眯着眼睛看他,努力试图聚焦在他脸上。
只听一阵响声,陈玉辉意识到方才在池边,就是这个声音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给了贺春景声东击西的机会。
贺春景慢慢收起手中的塑料绳,那是很常见的一种扁平的绳子,廉价,易得,结实耐用。每学期给各班级下发新教材时,都会用这种绳子在牛皮纸外头扎着,把教材成摞捆在一起。
收到绳子末端时,贺春景抓着垂落的那头随手甩了甩。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把它抡到你头上。”贺春景说。
陈玉辉勉强看清绳子的那一段绑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我有好多次坐在这里,想象着自己站在池边看你恐惧逃窜,看你头破血流,看你狼狈不堪的求饶,看你像狗一样嚎叫。”
贺春景作势抬手要把石头扔下去,看到陈玉辉条件反射地抬手一挡,转而笑起来。
“不过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真那么干,就变得跟你没什么区别了。”
陈玉辉也跟着低声笑起来,双手向后缓缓捋了一把湿发,仰头问:“不能亲手杀了我,不遗憾吗?”
“还是有些遗憾的。”贺春景长长叹出一口气,“但跟你同归于尽,不值得。”
贺春景此前确实想过直接豁出去了,大不了就一刀捅死陈玉辉,自己一命偿一命。
但当他打开手机,看到聊天界面不断闪动跳跃的一个个头像,看到姚眷的留言,看到蒋胜天分享过来的饺子馆趣闻,看到YUKI在动态里发的新照片,看到钱益多换的新头像,看到陈藩那句“特别想你”的时候,他犹豫了。
他真犯不上为这么个人渣搭上自己。
于是贺春景忍了又忍,等了又等,最终策划了出这样一个陷阱。
闻言,陈玉辉的瞳孔倏地外扩,他感到腹腔内有一股难言的激流在冲撞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贺春景居然还想要全身而退,想要重整旗鼓,想要向前奔!
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究竟要采取何种手段,才能见证这个人真正绝望的样子?
这孩子就像炭堆里一块暗红色的火炭,余烬喘息不止,见风便又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