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急急地走到宫道上,在拐弯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紧蹙眉头,身后的小太监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有点焦躁,但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分毫。
大皇子如今的身量,已经长高了些,比起从前,不再是那么瘦弱,至少脸上看得出有肉。他在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武师傅开始锻炼,这身子骨当然要比之前好上太多,但抽条的身子,似乎并没有锻炼出大皇子的胆量。
特指,在面对桃娘时的胆量。
他本是在景阳宫读书,听闻桃娘入宫的消息,几乎是吓得从景阳宫飞跑了出来。但在临近永寿宫时,又莫名有种胆怯之感,不敢肆意入内。
不过人已经走到永寿宫门外,大皇子到底还是昂首挺胸地入内。
门口的宫女看到大皇子,笑吟吟地往内通传。
这般平和的态度,那宫内,理应不会出现问题。
大皇子在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有些纳闷。
桃娘是第一次入宫。
在前几年,正始帝和莫惊春的传闻闹得纷纷扰扰的时候,也没见太后在宫中召见桃娘,如今这般,却是为何?
这才是大皇子着急的缘故。
今年,已是正始八年秋。
秋高气爽,凉风阵阵,一路快步走来,大皇子的背上居然还透出少许薄汗,只是在几层衣裳的遮挡下,却看不清楚,倒稳住了他一贯平静温和的外表。
众所周知,大皇子素来不爱生事,更是个温和有礼,大方得体的好皇子。
便是有些怕正始帝,总归像是老鼠见到狸奴那般绕着走。
永寿宫内,秀林亲自出来,将大皇子给迎了进去。
大皇子直到入了宫内,这才看清楚,除了太后,桃娘之外,就连莫府上的大夫人徐素梅也在。太后和徐素梅显然相谈甚欢,看过来的眼神也带着浓浓的笑意,至于坐在一旁的桃娘,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呆若木鸡,随着外面通传的话,这才慢吞吞地看了过来。
大皇子忍不住想笑,面上却是镇定地朝着太后行了礼。
太后淡笑着说道:“大皇子,这才刚刚下课,怎不多歇息一会,这般急着赶来。”
徐素梅看了眼大皇子,又对着太后笑道:“太后娘娘,大皇子定然是着急来看您,这才如此,这可是大皇子的一片孝心呀。”太后看着神色淡淡,可实际上,怎会不高兴有人在称赞大皇子呢?
故而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快快让大皇子坐了下来。
大皇子落座的时候,正在桃娘的右手边,也正是太后的左下方。
桃娘在大皇子坐下来的时候,偷偷朝着他笑了笑。
十七六岁的大姑娘,看起来明媚漂亮极了,轻轻一笑时,便灿若桃李。
大皇子只觉得心口奇怪地动了动,这种古怪的感觉,一时间,他也分辨不出来这是为何,只是安静地听着太后和徐素梅说话。
太后:“陛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但此事兹事体大,他既然向哀家透了口风,自然是要做得正派些,免得留下遗憾。”
徐素梅轻笑着说道:“只是,这到底是有些不好办,毕竟陛下和子卿的身份……”
大皇子微蹙眉,只觉得太后和徐素梅说的话有些不对劲。
大皇子虽然面无表情,可桃娘看得出来他的困惑,便低着头,偷偷摸摸地说道:“太后说,陛下欲与我阿耶成亲。”
大皇子的眼睛猛地就瞪圆了,什么?!
成亲?
此时,已经是正始八年。
不管是朝廷内外,各处的乱事都平息下来,百姓们安居乐业,之前被战火波及的地区,也逐渐平稳,连着两年风调雨顺,让户部尚书走路都在带风。
外头安定无战事,朝中也是平平安安,自从正始帝大刀阔斧处理了明春王的党羽后,陛下雷霆手段威慑了蠢蠢欲动的人,毕竟株连的手段,正始帝即便在面对皇亲国戚时也不肯善罢甘休,硬生生将所有涉及到的人全部下牢狱,甚至比谭庆山的事情做得还要果断绝情,那些时日,京城的菜市场都弥漫着血腥味,难以散去。
以杀止杀虽是不妥,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只是,大皇子没想到在安生了两年后,陛下居然会无端升起这样的念头。也不知道,这位又在瞎折腾什么。
那厢,长乐宫内。
正始帝莫名其妙打了两个喷嚏,然后紧蹙眉头,看着刘昊。
“徐大夫人和桃娘,眼下都在永寿宫?”
刘昊:“正是,这两位是在半个时辰前入宫的。”那会,陛下还在御书房和朝臣们商议朝事。
正始帝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敲击在桌面上,好半晌,“母后该不会是将寡人之前的……以为是要交给她去操办吧?”他自言自语,狐疑地说道。
正始帝虽与莫惊春求亲过,可是临到头了,偏生是他自己开始挑剔起来。
自从帝王有了这个心思,他已经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去准备,可正始帝犹然不满足眼下的筹谋,只觉得还能精益求精,将此事做得更完美极致。这几乎逼疯了正始帝手下这一票人,尤其是以刘昊德百为首的內侍,在这三年的时间,已经几乎将婚礼的流程倒背如流,甚至到了再回忆就想吐的地步。
就连莫惊春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纠结到这个地步,居然连着两年都在打磨此事,让莫惊春从最开始的担忧,到今日的淡定,已经是毫不在意,甚至认定已无此事。
毕竟,正始帝那雷厉风行的脾气,如果真的要做,当然是立马就做了,怎会折腾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呢。
他却不料,正始帝这面上端正,那劲头尽都在私下出呢!
今年,先帝忌日时,正始帝特地抽了一天去陪太后。
太后没露出什么伤感的神情,只是那天多吃了几杯酒,道了些许伤春悲秋的话,到底是心中有些悲恸。正始帝见太后如此,也去劝慰太后,但没什么效用,正此时,帝王想起这件纠结许久的事情,便将此事告知母后。
本是做分心宽神之用。
这效用自然大为不同,太后吃惊得不行,将之前的情绪都抛开了去,接连追问了起来。
待到今日,正始帝见太后将徐素梅等人请进宫来,多少也猜测到了太后的主意。
刘昊赔笑着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夫子那边……”
正始帝沉默了一瞬,幽幽地说道:“若夫子能同意,那才叫奇了怪了。”他摇了摇头,却也说不了什么,毕竟这话是自己说出去的,而太后上心,显然也是为了正始帝着想,不然,她不会将这两年避嫌的莫家人给叫进宫内。
太后对莫家没什么恶感,常年不联系,不过是为了平息前朝的风声。
有些事情,即便是皇室,也不可过分嚣张。
但若是陛下有意,这私下自己弄一弄,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
那可是太后期待了许久的婚事,便是和男子,也无甚大碍了。
好歹莫惊春,还能收一收陛下胡来的神通。
而这个消息,到了夜间,就传入了莫惊春的耳中。
无他,徐素梅回家后,便着人在垂花门等着,一听着二郎回来,就直接将人往里面请。
莫惊春:“……”
他当然记得正始帝的话。
可是距离陛下的求亲,已经过去两年,莫惊春从刘昊处得知,陛下的偏执和完美癖好,已经逼疯了好几个裁缝和內侍,那私下的折腾还多得是呢。
这让莫惊春不寒而栗,不敢再问。
咳,颇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感觉。
而且两年过去,此事在莫惊春记忆中已经淡化,只以为陛下是打算在口头上说一说。
不得不承认,莫惊春在思忖到这点时,是曾悄悄松了口气的。
只是莫惊春万万没想到,原来此事还能在这里埋伏着,冷不丁炸他一波。莫惊春从院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都是嗡嗡的。
他可不敢再回想徐素梅那温柔表情下的胁迫,尤其是莫惊春居然没将此事告知她,反而是拖延到今日被太后叫去宫中才知道,且这其中,还有桃娘和大皇子……莫惊春想想都有些窒息。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冷不丁的,精怪突然在莫惊春的耳边出声。
精怪已经许久没有发布过任务,也基本不出声了,但是这两年来,它还是偶尔会和莫惊春说话,尤其是正始帝越来越平静,也几乎不再暴躁和流露出凶煞一面时,莫惊春已经感觉离精怪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过,就是两年。
莫惊春回到墨香院,抹了把脸,只觉得上值都没有刚才在徐素梅院子里那短暂的一刻钟劳累。
“夫子。”
角落里,有人幽幽地出声。
莫惊春坐在桌边吃茶,也幽幽地说道:“陛下,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点什么吗?”
公冶启踱步在莫惊春的身旁坐下,脸上难得有些忐忑,又有些好笑,他捂着脸,无奈地将之前和太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尽管是因缘巧合,但莫惊春也觉得,太后会误解再正常不过。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换做是谁,在听了您长达两年都没有动作的话,都会误以为您是想要寻求帮忙,或者是……”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始帝就一抬手,将莫惊春给搂了过来,两人的椅子间本来是有所间隔,结果被这生生一拖,莫惊春险些栽倒在地上。即便他打算稳住自己,但帝王是故意如此,莫惊春在意识到正始帝的意图后,好笑又无奈地泄去力气。
莫惊春稳稳地靠在正始帝的臂膀上,嘲弄地说道:“陛下,您若是想要臣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却也不是不行。只是提前知会一声,可莫要如此专断。”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君王,岂非这世上最是专断的人?”
莫惊春隐晦地摇了摇头,被正始帝捕捉到这小小的动作,硬是要在他的脸上留下个咬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除。莫惊春和正始帝过了几招,这才得以坐了回去,顶着脸上的牙印,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是不会参加公开的婚事。”
正始帝委屈地说道:“可是夫子已经答应过寡人了。”
莫惊春的额头似乎要爆出青筋,隐忍地说道:“臣确实是在两年前曾经答应过您,可那是两年前!而且,如果照着太后的意思,难道陛下想要让诸王都参与进来吗?”
徐素梅与他所说的,自然是太后的初步打算。
尽管太后也没想大办特办,可是小半个在京城的皇室总归是有的。
而莫惊春绝对不会出席这样的婚事。
正始帝沉默,稍微一想,也不由得流露出杀意。
莫惊春按住。
杀意就不必了。
莫惊春抹了把脸,叹息着说道:“陛下,既然您其实……还是有着这个心思的,为何花费了两年之久,臣还以为,您已经放下这个打算了。”
正始帝先是说了一句“绝无可能”,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寡人总归是对您不住,至少在这婚事上,总想着再完美些,再得体些,让您高兴才好。”
而这世上,哪有真的绝对完美的事情呢?
即便正始帝是皇帝,可他也无法苛求到十全十美。
刚决定好的事情,下一刻又觉得不够美好,前一日觉得已经是尽善尽美,可是过了两日,帝王又觉得不满意。
正始帝想一出是一出,底下的人这两年其实已经折腾得半死。
【婚前恐慌症】
精怪冷不丁地说道。
莫惊春的眼神茫然了一瞬,这是什么?
【有些人在结婚之前,就会有类似的症状,具体表现为突然悔婚,心律不齐,恐慌焦虑,更严重的会得抑郁症,公冶启的表象极其符合】
莫惊春:“……”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但说到正始帝的恐慌……
不管是从求亲,还是到这婚事的准备,完全看不出来公冶启的余裕。
仿佛对正始帝来说,这世间一切的事情都尽在把握中,可唯独莫惊春的事情,仍然会牵引他的心神动摇,甚至如同每一个普通人,寻常人一般会有担忧,困惑。只是身为公冶启,他的应激,他的反应,会比其他人表现得更为离谱些。
就连莫惊春也没想到,正始帝居然是因为这般的缘故,所以才等待了足足两年的时间。
亏他还以为……
莫惊春笑了笑,“陛下,您觉得,臣会在乎这些表面的功夫吗?”
正始帝:“夫子确实不在乎,可这世上的人,看的,不就是这些表面的功夫吗?”他的语气淡淡,却是实在。
莫惊春扑哧一声,笑得更是开怀,他叹息着说道,“陛下啊陛下,您是想要一个为了旁人的眼光而去装扮的婚事,还是想要一个,只有我们两人,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婚事?难道这所谓婚事,是为了别人而举办的吗?臣要的,只是您罢了。”
正始帝微顿,看着主动依偎过来的莫惊春。
夫子的手指摩/挲着帝王脖颈上的项圈,似笑非笑地说道:“您,不也是属于臣的吗?”公冶启脸上的漠然被一点点敲碎,剥落出底下的狂热和偏执,他将莫惊春拦腰抱了起来,一并滚上/床榻。
他压在莫惊春的身上,露出兽性的一面。
“这可是您说的。”
公冶启狠狠地咬住身下人的肩头,在重重叠叠的痕迹上,再烙下印痕。
一道,又是一道。
…
姬府上,正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模样。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屋檐,就连大门口的石像都被扫得泛光,两盏大大的红灯笼高挂着,随着秋风摇动,喜庆得很。
整座姬府,或者说东府,像是洗净了铅华,别有不同。
从几个月前,东府就一点点在装点修饰,直到如今脱胎换骨。
就连一株花骨朵儿,连一片嫩叶,都是不落半点灰尘。
穿行其中的宫人寂静无声,训练有素地预备着最后的事情,刘昊德百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在来往间还念念有词,像是生怕自己落下哪个章程。
莫惊春坐在屋中,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只身着单薄的里衣,那件厚重繁华的玄红喜袍,还挂在架子上。光是上面的暗纹,就需要十来个绣娘接连几个月的赶工,莫惊春在看到这套完整的服饰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刘昊所言非虚。
陛下为此所准备的时日,又何止是两年?
怕是从前在心中,就已经筹谋许久。
思及此处,莫惊春心中的忐忑散去了些,只余下些许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