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听到“莫尚书”这三个字,袁鹤鸣的态度变得严肃了些。

他斜睨了一眼这下属。

当然也不排除这群兔崽子知道他们几个的情谊,特意在这等着他。不过张千钊便罢了,莫惊春……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编排和他有关的东西。

不如说,最开始之所以会盯上这对姐弟,就是因为西街的事情。

“去吧,行事隐蔽些,不要闹出乱子。”袁鹤鸣咬着带子,总算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然后,你们几个,跟着我下去。”

袁鹤鸣一边捂着鼻子咳嗽,一边继续往这石道的深处走。

三日后,沉寂了许久的窦氏藏书,又有了新的进展。

而这一回,找出来的藏书数量,居然有全部丢失的窦氏藏书的二分之一。

寻到这批新的窦氏藏书的人,却是一个令谁都想不到的人。

——袁鹤鸣。

莫惊春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觉得陛下肯定要打着什么坏主意。

但最可怜的人,却是张千钊。

京兆府非常愉悦地带了人,将那好多车卷宗全部都运到了翰林院。这一批的数量远比之前的还要多上不少,再加上之前《云生集》的事情,窦氏早早就派人过来,生怕再出现这样的祸事。

张千钊在心里大骂袁鹤鸣这崽子坑人,面上却还是得强笑颜欢地将东西送进去。

然后再与京兆府的人一一核对。

原本这核对的数量只是大概,约莫是多少车,多少东西,多少个箱子,再有估计的数量等等,总不会真的一一排查。但有了《云生集》在前,窦氏督促着京兆府的人认真观察细究,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在翰林院的帮忙下,将书目清点得差不多。

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里头确实还有几本可以媲美《云生集》的珍宝。

这消息一出,登时就引起了四方的注意。

即便是之前都将心神都放在朝政不稳上的官员,都有些忍不住分散心神去关注此事。好在不管是翰林院还是窦氏,经过了先前那一波都有了长足的准备,不至于跟先前那样手忙脚乱。

再两日,众人瞩目的皇帝遇袭案,判决总算是下来了。

特事特办,尤其是牵扯到了皇帝陛下,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官员都不敢怠慢。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刚醒来就频频过问进度,这无疑是想要个答案。而薛青在严苛准守了律法的同时,也确实是从他们的口中挖出来不少东西。

可这些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多少因着他们的谨慎,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

没有证据的东西,就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可这对薛青来说,却已经是足够。曹刘的身份,意味着他的口供,有着十足的可信。而那些供述出自己罪行的世家官宦子弟,也在自己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而结合贝可等人的口供和证词,也能证明此事不仅是这些年轻子弟的联手,更是和明春叛军有关,两相结合下,即便没有足够的物证,却已经足够定罪。

所有参与其中的犯人,全部都处以死刑。

不管是哪一方的人。

即便是曹刘,也是如此。

荣熙公主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就晕了过去。可再醒来的时候,即便她压抑不住嚎啕大哭,却也不得不称赞陛下仁慈。

因为正始帝并没有牵连这些犯人的家族。

当然,该敲打的敲打,该责骂的责骂,但最终被处以死刑的,只有关押在天牢里的人。

正始帝认可了这份判决,便也意味着三日后,这些人全部要送上断头台。

本来犯了死罪的犯人是有着固定的时间处斩,但是看着陛下的意思,是要赶在年前将一切的事情处置完毕,所以这日期,也定在了小年。

一个看着喜庆,却是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日子。

莫惊春在那一日去了菜市场。

但凡是这样的事情,仿佛不摆在最明面上来震慑,就不足以宣扬其中的危害。莫惊春站在人群中,听着百姓的窃窃私语,看着曹刘被害怕地拖出去囚车,然后被压在第一个位置上。

他听到了荣熙公主的哭泣。

他看到了陈文秀伪装后的身影。

他看到了一脸平静跪了下去的林欢。

他看不到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出现在这里。

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刑罚。

莫惊春驻足看了许久,等到人群都散去的时候,他才带着墨痕不紧不慢地朝外走。陈文秀也没走,她戴着面.具,看不出来她的神情如何,但从微蹙的眉头和焦躁的肢体中,多少看得出来她的情绪。

“女郎是在这里特特等我?”

莫惊春请她上了马车,墨痕和柳红都跪坐在马车门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林欢,真的被杀了?”

莫惊春:“林欢真的死了。”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他心里也对陈文秀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有了判断,看来是为了林欢而来,“女郎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陈文秀和莫惊春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他说话很是坦诚,即便谨慎,却也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这给她感觉更加信服。

她将自己之前和林欢的偶然相遇,还有自己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我已经辞掉那些先生,打算再另外找先生了。”

莫惊春颔首,平静地说道:“女郎说得极是。”

陈文秀心里原本惴惴不安,但得了莫惊春这话,便笑了笑,“其实我之前也在犹豫,毕竟这些老师的水准都很不错,但是对于女子书院来说,他们的态度却不配合。如果强留下来,却是浪费了孟怀姐姐的钱财。”

莫惊春:“女郎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若是无心办事,自然是要驱逐。”

陈文秀心里高兴,但想起林欢的遭遇,便又低沉了下来。

她抓了抓头发,毫无半点贵女的姿态。但是莫惊春却从她这散漫的动作中,感觉出她更为自在从容。对比起从前陈文秀强撑着一副贵族女郎的模样,眼下的她更加恣意鲜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一直较真的差别,便在这里?

陈文秀那边,却是将纠结的事情想得差不多,猛地说道:“尚书,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尚书解惑。”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请讲。”

陈文秀迟疑地说道:“赑屃这一次处决了这一批人,虽然数量有点多,而且也让人肉痛,但为什么不彻查下去呢?”

莫惊春:“您很敏锐。”

陈文秀连连摆手,摇头说道:“我不是敏锐,我只是觉得,这好像跟陛下平时的行为有些……不太相符。”

莫惊春忍不住眉眼微弯,笑着说道:“那平日里,陛下在女郎的心中,应该是什么模样?”

“不说株连九族这种凶残的举动,但是牵连三族,罢官回家,也是该有的事吧?”陈文秀说出这话,绝不是因为自己支持这样的行为。

可是奇怪的地方,毕竟是奇怪。

莫惊春缓缓说道:“女郎猜得不错,这只是陛下和世家权贵的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陈文秀紧蹙眉头,“交易?”

莫惊春颔首:“是交易不假。”

可莫惊春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再说下去。

陈文秀下了马车的时候,人还是迷迷糊糊,她看着眼前的匾额,她已经回到了女子书院。她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看着身边的柳红说道:“我是不是很笨?”

她感觉到莫惊春已经提示了她,可是陈文秀还是猜不出来。

柳红欠身说道:“女郎这话,便是自谦了。只是您甚少经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时间觉察不出罢了。尚书的意思是,陛下拿‘不追究’的事情,换取了那些狼子野心的世家安心,彼此相安无事罢了。”

陈文秀眉头微动,忽而说道:“是不是那种……当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可总有些大臣从前是跟敌人私相授受的,而皇帝选择了将所有的书信付之一炬,便是摆明了不再追究的意思?而那些原本担惊受怕的朝臣,反倒会因此而感激陛下?”

柳红:“道理是差不多的。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这还颇有道理。

陈文秀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起来。

就是在听到柳红说的时候,陈文秀蓦然想起了这个典故。

“……但这个故事里,被烧掉的是证据确凿的书信,而现实中被杀的,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陈文秀叹息着说道。

柳红平静地说道:“他们本就该死。”

参与谋反忤逆的大罪,本就逃脱不了死罪。

陈文秀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感慨他们家族的心狠。既然会有这些人参与其中,那必定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而是家族的暗示。可一旦出事,他们便是卒子,是棋子,可以随便抛弃。”

说到这里,陈文秀略有好奇地说道:“那,陛下如何相信,这些人不会反咬一口呢?”

柳红微微一笑,“这便是陛下的能耐,婢子怎会知道?”

陈文秀努了努嘴,觉得柳红肯定知道。

她总觉得,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才学,未必只是个普通的婢子。

而正始帝……

陈文秀只要一想到他,就有些胆颤心惊,自然避免了不去想。

朝上的事情,暂且与她无关。

只要此事能销声匿迹,那也便罢了。

不过到底因为林欢出事的消息,陈文秀心中郁郁,有些不甚美丽。等到她回到女子书院中,被一堆学生簇拥到一块,这才逐渐将这件事忘却。

柳红立在不远处,心里松了口气。

朝上这些人如此愤怒,如此敢于指责莫惊春,除了一部分人是真心实意为陛下着想,为朝政着想,又有多少人其实心里更是担惊受怕,表露得异常过激?

他们不止害怕莫惊春,更害怕陛下追查。

看似十拿九稳的事情,从焦家被逐个击破,他们心中如何能安?

而谋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们越是将主办的莫惊春骂到泥.潭里,就越是表露了自己的心虚。他们为何不去责骂经手的薛青呢?

不正是清楚,骂刀,何不如骂持刀的人。

而这,也正是他们担忧的。

那些抛弃的卒子,于他们而言,是刀。

而他们,也恰恰是持刀者。

柳红垂下头,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而威胁,恐吓,露出凶残的一面……

这正是正始帝最擅长的事情。

朝臣们怕是已经许久再想不起当初太子那还算可亲的模样,那记忆中的面容,一点点被如今的正始帝所覆盖。

若是他当真发疯,那也还能有回旋之地。

可偏生正始帝却是疯得有理有据,理智犹在,出格时吓得人半死,老奸巨猾时,却又刮得他们连连求饶。

帝王耗得起,愿意拉着世家一起陪葬,可他们不仅不是光脚的,更是穿鞋的,富贵的,哪个敢和正始帝赌?

这世上的事情便是这般,谁更不舍得,谁更怕死……谁就落了下成。

而那厢和陈文秀分开来的莫惊春,却是没回到吏部,而是一路往皇城去。

再有两日,便是除夕,到时候朝臣休假,有些事情,就容易掩盖了痕迹。他闭着眼叹息,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膝盖,沉默了片刻后,“墨痕。”

“在。”

他招呼了墨痕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墨痕颔首,立刻下了马车。

而后,这辆马车才慢悠悠地入了宫门。

“咔嚓——”

太后正在看着自己修剪的红梅。

这插花,也是一种磨练心性的事,她在这剪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剪出了一个模样,却也是心满意足,心里欢喜。

闲来没事的时候,也不得不如此。

毕竟这宫内,能和她说说话的人,也没几个。

之前那几个太妃,要么出事,要么和她本来就有仇,别说见面,想想都觉得晦气,还有的,但是跟着儿子去封地住了,也算是好事。若是从前,她还能和家里人说说话,自从张家犯事后,一干女眷全都在寺庙里过活,太后虽然逢年过节会让人送去东西,每年也会去探望几次老母亲,可到底是有了隔阂。

如今一年到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无怪乎太后会将大皇子看成宝。

“大皇子在作甚?”

太后问道。

秀林欠身说道:“郑师傅正在教导大皇子。”

上午是跟着郑明春学习,下午则是去锻炼武艺。

正始帝在这面上没亏待大皇子。

太后沉吟,“郑家,我记得是出了事吧?”

“是,这一次郑家也牵连其中。顾大儒昨儿还跟陛下请辞,却又被陛下拒绝了。”秀林慢慢说来。

太后笑了,“许伯衡都还留着,顾柳芳又怎可能给走?倒是黄正合留不了多久了,他能撑到现在,倒是让哀家吃惊。”

她修剪了下比较多的一边,摇着头,“礼部光鲜亮丽,但插手的事情算不得多。留个黄正合放在那里倚老卖老,倒也还行。”提到黄正合,太后便想起之前的吏部尚书王振明,还有和他有关的林氏……

林氏的宗子林德明那些人,今儿,怕是已经跟着上路。

这些人在入京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为何那些世家会老实,会蛰伏,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所有的心思……乃是因为,林家已经彻底覆灭了。

一个在十来年前,还是天下皆知的颍川林氏,在正始帝登基的这些年头里,就这么去了……即便在面上是有着各种缘由,可这足以看得出来帝王真要决断时,是从不顾及这些。

林家会衰落,那其他的世家,便不会吗?

而这些人里头,又有多少是真的毫无私心,能够力往一处使的?只要有一个人害怕,只要有一个被分化,这结盟,就再结不起来。

“太后娘娘,魏王求见。”

“咔嚓——”

太后听得这话,懊恼地低头,果不其然,这下意识的一剪子,直接将这一枝给剪坏了。她将这一朵给抽了出来,随手放在边上,“让他进来罢。”

唉,太后有些头疼。

魏王来找她,能有什么事?

不外乎那两三件事罢了。

太后被秀林扶着,慢悠悠往外殿走,那脚底下铺着的毯子厚实,走路悄无声息。整个宫殿都通了地暖,让得太后这宫中暖呼呼的,半点都没有外面风吹雪打的冰凉。

魏王刚进来,便鼻头和脸颊都通红,不过这个矮老头倒是硬朗,这两年都活蹦乱跳的。自家封地有长子在看顾,他倒是半点都不上心,连着两年都在京城待着。

魏王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无奈地说道:“魏王不必如此多礼,还不快快坐下。”他的岁数可比太后大多了,这颤巍巍起来的样子,多少有些令人担忧。

魏王得了太后的话,这才落座。

他的双手交握到一处,这个动作一摆出来,太后的眼神微顿,轻笑着说道:“今儿外头风雪萧萧,您可莫要冻坏了。”

魏王摇了摇头,“臣这一次来,是有要事和太后商量。”

太后心里一动,面上不显,“能劳得您如此兴师动众,怕是和皇帝有关?”

“正是。”

太后敛眉,美目微动,端起茶盏,“魏王便莫要卖关子了,快说说,究竟是何事?”那保养得当的柔美面孔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魏王沉着脸色,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和莫惊春的私情!”

此话一出,却是掷地有声。

太后沉默,却是没想到魏王特地入宫,居然是为了这事。

这传闻,又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