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陛下醒来的眼下,正始帝还未动作,他们就还不能衡量清楚陛下对莫惊春究竟是什么态度。
莫惊春就像是没有觉察到那些诡异的注视,在吏部忙活了一天后,到点就正常下值,甚至还记得绕道去西街买了桃娘他们喜欢的奶香糕。
他坐在马车内,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外侧上。
莫惊春愣了一愣,就听到外面吵闹了起来。
他掀开了车帘,正看到街边有个摊主将一个小孩压倒在地上,正在大声骂着什么。莫惊春听了一会,才意识到方才车厢的震动,是这小孩丢出来的石头砸的。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让墨痕下去问。
一会后,墨痕才小跑了回来,靠在车厢上说话,“夫子,之前您让京城防卫彻查的事情,将不少小偷小摸的贼子都捉到牢狱里去了。虽然是应有之举,不过刚才那小子的姊妹为了替代他被捉了进去,至今还没放出来。”
小偷小摸的贼人被捉了后,正常关押的时间也不久。
赔偿了钱财也可及时放出来。
不过牢狱内的环境毕竟不好,如果是身体弱的人,多少要大病一场,或是有的熬不过去,就这么去了。
莫惊春敛眉,缓声说道:“你带着他去走一趟。如果是真的,就让他进去,带那姊妹出来。如果岁数得当的话,先送去善堂安置。”
墨痕领命而去。
卫壹驾车继续往外走,“郎君就是太过心善,这些人就是看准了您心软。”
莫惊春闭着眼轻哼了一声,淡笑着说道:“我心软?最近百官可不是这么说我的。”而且他刚才做的,不过是让该罚的人受罚,不该罚的人出来罢了。
而朝廷上,那一个个可都是骂他手黑心脏,更有的质疑他要篡夺皇位,行不轨之举。
什么叫做不轨之举?
和陛下厮混算吗?
如果这算的话,早在好些年前,这事就已经办了。
卫壹龇牙咧嘴,“那群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说话的人,郎君相信他们的话作甚?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莫惊春没将这事往心里去,懒懒地说道:“你和墨痕的伤势这就好了?怎么这么快就来接替,不是让你们要好好休息?”
卫壹笑着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皮外伤,但是暗十一和暗十三两人伤得严重一些,大概是需要再躺几天。但都不严重。”
不过就是驾车的活计,哪里值当什么?
莫惊春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没说话。
不多时,马车在莫府外停下,阍室的门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卫壹,惊喜地叫起来,“二郎回来了!”
莫惊春下了马车,提着东西入了府门,一路上撞见的家丁和侍女都露出欣喜之色,还有的匆匆忙回去告知徐素梅。
故而在莫惊春入了垂花门时,桃娘便提着裙角匆匆出现。
她今日穿着一件桃红的衣裙,外面披着厚实的披风,显得异常俏丽。只那一双红通通的眼,却跟小兔子似的,又喜又惊,“阿耶,您可算是回来了!”她急急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却不敢跟小时候那样扑上去,只是绕着莫惊春走来走去,透着依赖和担忧。
徐素梅站在院门口,看得好气又好笑,“桃娘,莫要如此。”
大伯娘是最重规矩的人,桃娘被说了后,总算乖乖站定,跟着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走。
相较于还不太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桃娘,徐素梅知道的事情却远比她要多得多,自然清楚莫惊春如今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处境。
她看着莫惊春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这简短的一句话,不知透着多少的担忧。
莫惊春:“连累大嫂记挂,实在是心中难安。”
徐素梅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话就是见外了,就连安娘都知道惦记自己的小叔叔,难道我这年长些的,就不记得自己的兄弟?”
莫惊春露齿而笑,缓缓跟着她们入了屋内。
桃娘已经长大,不会再跟从前年幼时抱着莫惊春哭,在用眼睛确认了莫惊春的安全后,她乖巧地坐在莫惊春的身旁,听着他和徐素梅说话。
莫惊春慢慢说道:“陛下已经清醒,朝中的事务,除了之前稍显过激的争辩外,应当不会再出问题。不过最近些时日,大嫂还是避免参加聚会的好,眼下虎视眈眈的人,怕是不少。”
徐素梅笑着说道:“倒也不是第一回,当初之美在边关第一次吃败仗的时候,才比现在严重呢。如今的局面,可比从前好上太多,就算那些人有话要说,那能如何?有这能耐,他们也能早早将事情给办好,若是没这等能耐,那就不如闭嘴。”
莫惊春笑了。
徐素梅决定最近一月闭门不出,就连娘家人的探望也是不见。
倒是惠娘的家人曾经来过一回,让莫惊春有些吃惊。
“刘素来过一趟,语焉不详,我瞧着他说不清楚话,也没让他多留。”徐素梅淡淡地说道。
桃娘并没有因为大伯娘如此提及刘家人而生气。
她和刘家并不亲近。
刘家在知道桃娘的情况下,那些年并不怎么和张家联系,她也只晓得在每年生辰时,会被张夫人带着去刘家一趟。年幼的时候,她不知道是为何,如今知道了,却也是没什么感觉。
而刘家因为理亏,这些年除了寥寥几次和莫惊春接触外,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来往。
莫惊春:“刘素的夫人是林氏出身。”
徐素梅蹙眉,“此事,和林氏有关系?”
莫惊春叹了口气,想起还在牢狱里没出来的林欢,颔首说道:“最起码,谭庆山那伙人,是他们找来的。而且还搭上了林欢。”
徐素梅脸色微变,显然知道林欢是谁。
莫广生在回来后,曾经与她感慨过林欢这人。
想必在他心中,对林欢还是有些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此人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战略人才,在林家的眼中,居然也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可真是可惜了。”
莫惊春:“我已经让人去林家,看能不能及时将他的母亲带出来。不过来去需要时间,希望他们的速度能赶得上流言蜚语的速度。”
徐素梅无奈笑了笑,“或许,就算是流言蜚语比那些人脚程更快,反倒是好事呢?”
莫惊春闻言,也忍不住摇头。
徐素梅这话倒是不错。
假定林家人先行听到了陛下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消息,或许反倒是降低了他们的戒备。
徐素梅:“我一开始还以为会封锁消息。”
莫惊春:“封锁不了,当时陛下昏迷不醒,京郊大营的人在护送的时候过于张扬。即便只有谭庆山上的人看到,可如果要封锁住全部的消息,那就要将他们……”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罢了,如今陛下醒来,就比什么都好。”徐素梅说完这话,突然想起来莫惊春忙活了这些天,连忙赶他回去,“你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莫要再强撑着跟我们说话。我可是知道,你的伤势也是不轻。”
至于还想要跟着莫惊春离开的桃娘,在听到大伯娘说了的话,也便踌躇着停了下来,忧心忡忡地卡着莫惊春。
莫惊春被一大一小盯着,无法,只能起身回去。
倒是把买的糕点留了下来。
桃娘将莫惊春送到门口,再重新回来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啃着奶香糕,却是忍不住掉眼泪,“阿耶瘦了。”
以前莫惊春就很瘦,但是这短短十来日的时间,那露出来的手腕瘦得像是轻易能拗断一般。
徐素梅轻声说道:“桃娘,不许哭。”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着大伯娘。
徐素梅:“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要还活着,那一切都是胜利。明白吗?只要命还在,那没什么熬不过去。如今陛下醒了,你阿耶这一道坎,便算是过去了。”她摸了摸桃娘的手,温和地说道。
桃娘沉默,而后点头,“我知道了。”
那厢,莫惊春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绕过庭院,出了二道门,却是没有回到自己院子,而是去了外院书房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院中。
小厨房内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在莫惊春回来的时候,专门隔出来的浴室就已经热气蒸腾,做足了准备。
莫惊春挥退众人,将换洗的衣物放在边上,然后才缓缓褪|去身上的衣物。
赤|裸裸的身体上刻画着不少将将恢复的粉|嫩伤痕。
他将脚泡进木桶里,先是喟叹了一声,然后才缓缓滑入其中。
冬日沐浴,总是能带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至少莫惊春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活转了过来,腿肚子不再抽|搐得难受。
他浑身浸泡在水里,有些昏昏欲睡。
在意识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刻,莫惊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浑噩,什么都再想不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高兴。
或者会很难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累到极致的虚无,还有一直在四肢身体内蠢蠢欲动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事人一般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只是此时此刻,莫惊春坐在木桶里,却是感觉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只是身体的累,还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他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
也不知道淅淅沥沥落下来的,究竟是热水,还是泪。
好半晌,莫惊春将散落的头发往后撸起,露出微红的面容。
他喃喃说道:“再来一回,我怕是要折寿十年。”
【还请宿主重视自己的生命】
莫惊春:“……不是这意思。”
罢了,这精怪听不懂暗喻,直接当做字面意思。
其实莫惊春看得出来,清晨陛下要和他谈的,不是那些大而广的公事,而是……私事。
但他暂时没心力去面对。
他习惯束缚,已经不知道失控是什么感觉。
但是过往那小半月的时间,莫惊春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心口更冷一分。
大皇子正是听懂了他的暗示,才不敢再说下去。
他需要再慢慢将那些几乎外泄的情绪缓缓收回。
莫惊春实在是太累了,只是昨天才堪堪睡足,今天又忙活了一日,几乎转不开身。
一个不小心,他倚着木桶边缘,就险些这么睡过去。
咕噜噜——
莫惊春仿若听到了水声。
脚踝上有刺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啃噬一般,异常诡异。
脚踝……脚踝上有什么?莫惊春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地方……好像有着一个不能外露的金环?
分明是泡在水里,脚底却又像是被黏黏.糊糊的感觉舔.舐过,尤其是掌心的位置,瘙.痒得莫惊春猛地睁开眼,哗啦啦在水里坐起身来。
莫惊春警惕地盯着四周,却是没人。
别说是有人了,就只有自己。
陛下重伤在床,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跑来莫府。
……应该,不可能吧。
尽管莫惊春不信,但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暗十六?”
“在。”
窗外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
“四周除了我和暗卫外,还有其他人吗?”
“墨痕守在门外,除此外并无他人。”
“……好。”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摇了摇头。
他这是……欲求不满?
可是再怎么欲求不满,也不会梦到这奇怪的……
“啊!”
莫惊春急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又快又急,更透着一丝茫然。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神色古怪起来。
刚才好像有人,偷偷拧了他胸|前一把,怪疼的。
这总不会是错觉!
莫惊春骤然想起了之前的惩罚,“这通感是跟什么东西通感?”他咬牙切齿地从木桶里爬出来,气狠狠地用大毛巾将自己给包裹住,露出郁闷之色。
【您有一个具象化的小人,眼下正在公冶启身旁。所有通过公冶启与小人产生的接触,都会让您产生同等的感觉】
莫惊春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阴恻恻地说道:“所以,如果他在那边……我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消失的条件又是什么?”
【请宿主自行摸索】
精怪无能为力。
莫惊春面无表情,只想将精怪掐死。
不,掐死精怪也无济于事。
他该找的是,分明应该卧病在床,却在顽什么小人的正始帝!
…
长乐宫内,本该在歇息的正始帝床头,却燃着一盏灯。
只亮着一处地方。
殿外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摇曳,在风中乱舞。
猩红的烛光拖下长长暗影,显得夜色有些诡谲莫名。
正始帝的腰上垫着极其柔|软的枕子,便是为了不触痛他的伤口,让陛下能够好生安歇。他可倒是好,膝盖旁倒扣着几本奏折,还有七八本被丢在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隐隐约约透着床帐,能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
“臣有本奏,莫家……”
多少是和莫惊春有关的事情。
可正始帝眼下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而是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小小只,正趴在雪白小毛球的“莫惊春”身上。
冰凉苍白的手指抚弄过小人偶的头发,又拨弄着软软的小肚子。
他的神色略有古怪,更显诡异。
正始帝使劲咬着腮帮子,血肉刺激的疼痛,让他露出了疯狂的神色。
若是这人偶当真和莫惊春相连,那岂非他带着走到任何一处,或者咬碎吞下腹中,那他和夫子,便当真永远,不分离了。
正始帝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生生掐烂了掌心,才压抑住这不可控的狂念。
不能吃下去,会疼。
帝王喃喃地想。
但是……
他低头,却是将那小小的人偶,一口含了进去。
吃不行,这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