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莫惊春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些还在近年活跃的官员,在几十年后,他们的子息又会成为下一代贫寒子弟的阻碍。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不管再是怎么努力,家世对学习的影响甚重,读书仍然不是普通人能够维持的事情,如果上升的渠道再被把控,即便朝廷想要施为,却也无能为力。
教育读书,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推行的,而是要花费十年,五十年,百年才能代代贯穿下去的实业。
公冶王朝走到今日这步,也花费了一二百年。
莫惊春的手抵着额头,轻声说道:“就算放开名额,能够考上来的,也大部分都是读书世家。就算想要多取百姓出身,可是考试的事情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一旦出现偏差,那便是科场舞弊,反倒是毁掉了科举的名声。
“而且每三年的数量,暂时已经能够满足官场的更换,若是再开几百,反倒是会造成冗杂的事情……可是即便是这样,还是不够,想要广开民智,便要让各地都开始尊敬读书人……
“所以去岁,陛下您才会加了律例,只要取得功名,便可遇官不跪。”
而成为举人,甚至还能每月从官府领钱。
这是官府特批的。
莫看这小小的变化,尤其是遇官不跪,这便让百姓鲜明地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
更看得出来读书的好处。
而只要在会试取得了名头,而春闱不中的举人,也可以不必再考进士而选择进入官场,只是这时候他们的官位不一定会高,有时候会是不入流。
但也能做官。
莫惊春看得出来,正始帝是真心实意想要让这条上升渠道能够继续维持下去。而既然要维持住科举的正统,那势必一些不该存在的非正统总是需要重重打击。
这其中便包括了世家。
世家每年的纳税数量极低,这是早些年开朝太|祖特地给世家的允诺,允许他们名下的土地不纳贡税,如此一来,最开始可以说是要招揽世家的手段,可是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世家所在的地方,田地连绵成片,放眼望去或许全部都是他们的所属。
那数量不是百亩千亩,甚至是万亩之上。
有时候,整个郡县有一半的田地都是挂在他们名下。
如此庞大数量,只要当地世家存在,那便意味着税收基本颗粒无果。
就连百姓都会贪求这份赋税,而主动将田地挂名在世家的名下。
久之,曾有歌谣唱道,良田黄金各千亩,天下尽是世家田。
此话虽然显得偏颇,却也足以看得出来民间对世家的看法。
莫惊春想着前因后果,脸上浮现淡淡的愁色,“若是如此,陛下却还得关切另一要事。”他看向正始帝,突然轻声说道。
“既然百姓如此想,那陛下为何不将这样的殊荣,也赐予读书人呢?”
正始帝扬眉看向莫惊春,就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百姓只看得到最面上的事情,这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们只面朝黄土背朝天,平日劳作已是辛苦,不可强求开明。但读书人遇官不跪,可以从官府领钱,再加上……”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镇定地说道:“取得了举人功名,即便没有为官,可是其名下的良田,无需交税。”
这种种举动,无形拔高了读书人的地位。
让天下看到,读书,真为一条出路。
正始帝笑了笑:“夫子此举,却是要寡人割肉去。”
莫惊春淡笑着摇头,无奈地说道:“再是如何割肉,定然是比不得世家如此掠夺。”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但,如果要行此路,便需警惕前头的祸事。”
他的神色淡淡,声音却是严肃至极。
“如是举人之家不交田赋,那家中地产就必须在官府过了明路。一旦过了明路,即便私下再有文书,如不经公正,便是完全无效的书面记录。
“不然,就如同今日世家良田万亩,那些田地,已经不再是百姓的田地,是世家的田地。
“百姓不知,世家犹能不知吗?”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若是往外推,可就显得太愚笨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有了前车之鉴,陛下只需要在日后再有这等挂靠之事时,特特让官府说明只认公文,不认私下的文书。到时若是读书人的亲戚们还要再挂靠,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贪图享利,苦劝不得,也不能再怨天尤人了。
正始帝:“夫子想得倒是长远。”
莫惊春敛眉:“臣只是觉得,既然希望一件事情不再发生,那就从一开始不要给予诱|惑。人性如何,谁也无法断定。这十年还是你侬我侬的两人,后二十年怕是怨怼一生,谁又能说得清楚?
“或许世家一开始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才会应下挂靠之事,可是时日渐久,那就不是百姓的田,是世家的田。
“读书人也是如此,人并非读书,就一定知晓廉耻。“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
莫惊春的话却惹来正始帝的斜睨,他不满地说道:“夫子这话是意有所指?”
莫惊春微愣,哪里的意有所指?
他不正是在说考验?
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好不容易夫子主动来一回,结果却是跟寡人说这么多公事。”他瞥了一眼计时的器具,“好哇,这可是整整两刻钟的时间都浪费了。”
莫惊春:“……”
咳,他突然想起来他进宫的正事。
眼见陛下眼底闪过如狼似虎的扑食恶念,莫惊春忙不迭地说道:“陛下,焦氏宗子去世的消息,您可是早就知道了?”
正始帝的眼神凝固在莫惊春的身上,敷衍地说道:“确实,寡人已经让大皇子准备去吊唁了。”
吊唁!
正是此事。
莫惊春心里微喜,面上却是说道:“陛下,大皇子年纪尚小,如果您打算让大皇子去吊唁,可是需得再派些人过去?”
正始帝略回神,挑眉看着莫惊春,神色有些古怪,“寡人会派三百精兵守着他,届时应当是无碍的。不过夫子……你对大皇子,怎么突然这么上心?”
莫惊春和大皇子就没有过交集,只除了几次正始帝说过大皇子与桃娘的事情外,莫惊春从未表露过对大皇子的兴趣。
正始帝不会过多去关注莫惊春之外的人,桃娘只要活着就成,至于活成个什么模样,其实他这个冷情冷性的压根不会在意。所以,莫惊春对大皇子的漠然,正始帝也很是满意,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扯到了皇储的事情,眼下在孩子还未长成的时候,帝王更是不希望他们两人间掺杂着太多旁人事。
毕竟莫惊春答应他,也才没一二月的事情。
正因为之前莫惊春从未关注过大皇子,即便他再如何掩饰他的意图,正始帝还是敏锐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尤其公冶启从来都不是个容易能敷衍过去的人。
他的眼睛就像是天生利目,总能敏锐发觉其中种种不同。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不知是要先解释对大皇子此行的担忧,还是先跟正始帝解释他为何会担忧大皇子。
然从正始帝派出去的人手,也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并非是随便糊弄。
三百精兵一般来说,护送来往也是足够。
正始帝那边还在等莫惊春的回答,只见夫子露出迟疑的神色,最终还是说道:“如果陛下相信臣的话,请派八百精兵和礼部官员随行。”
八百精兵,便是要灭掉一个小型部落都是足够,如果派这个数量去哪个世家,怕是都要怀疑正始帝是要借此机会向世家动手。
所以如非必要,莫惊春是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正始帝闻言,脸色有些奇怪,他先是看了看莫惊春的左右,再幽幽低头。
莫惊春下意识反应过来,陛下这肯定是在看他的常识。
旋即正始帝忽而说道:“如果要寡人答应也不是不行。”
莫惊春听着陛下这话,便有了诡异的感觉。只是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得正始帝继续说道:“告诉寡人,要怎么让夫子身上的精怪离开?”
……咦?
莫惊春怔愣,这却是他错怪公冶启了,陛下要的可不是那些,而是更为严肃正经的事情。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它是为了陛下而来,希望臣能辅佐陛下,让王朝富足祥和,除此之外……”
莫惊春说不出“好”,却也说不出“不好”。
如果不是精怪威胁他,莫惊春从一开始确实不可能会接触公冶启,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的发生。要说痛苦和磨难,这精怪确实是开端。可根本的问题,却也不在精怪,而是在公冶启,在王朝,在世家,在这世间无尽的贪念。
欲|望总会造就苦难,若非一步步走来,莫惊春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之事。
“……臣曾经做过一个梦。”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在梦里,陛下和臣并不相识,最终陛下踏上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而臣,死在了奠基的第一步。”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肃穆,他仿佛化作一尊塑像,俊美的脸庞上只有冷硬的棱角,有种诡谲幽暗的古怪侵扰着莫惊春的感知,让他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但他还在说。
“臣,不觉得后悔。”
莫惊春想,如果是他,也是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他无法容忍那样熠熠生辉的存在陨落在卑劣不堪的手段里,更是无法坐视天下覆灭,朝廷颠覆的苦难。
他的父兄或许是牺牲在前朝,或许是死在边关,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停下。
莫惊春,也不会放弃。
“只是臣醒来后,却是在想……如果一切重来,如果有那样的机会……如今回头再看,臣仍旧不悔。”莫惊春说得很晦涩难懂,若非有意去揣测,若非也曾有古怪梦境,正始帝未必知道他在说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莫惊春觉得公冶启听不明他的话,他才难得剖析坦白至此。
莫惊春痛过,恨过,绝望过,只是艰难踏过,再回头望……却也还不错。
如今四海清明,异族降服,百越溃败,就连宗室和世家这顽疾也在逐步解决,即便正始帝的病症依旧是个祸患,却也不再跟从前那般恐惧。
至少,莫惊春不会畏惧。
他主动碰了碰公冶启的手指,然后蜷缩握住,平静地说道:“所以陛下听我一言,多些派人保护大皇子罢。”
莫惊春这一碰,就像是一点火星点燃了一堆干枯柴火,猛地掀起惊涛骇浪。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躺倒在公冶启身上,惊得莫惊春双手护在身前,惊讶地叫道:“陛下?”那些堆彻在两旁的奏章文书哗啦啦掉落下去,依次倒塌,剧烈的声响让门外人做出来的唯一反应就是全部退了出去。
公冶启蓦然说道:“夫子,我想舔你。”想……什么?
莫惊春连身体都颤抖起来,陛下怎么,怎么可以这么不知羞?
他们上一刻还在说那么严肃的话题!
严肃吗?
在莫惊春看来,确实如此。
可是在公冶启眼中,却是莫惊春长久以来,第一次轻微地揭开他心里的想法。
他纵容那精怪在身上肆虐,却是为了他……公冶启。
多么愉悦,如此疯狂!
这般诡异疯狂的事情,若是被旁人知道,或许要第一时间将莫惊春拖去佛道面前接受责问,再不济也要将这被精怪蛊惑的怪物杖杀。
可公冶启不如此,他感觉到一种长久不曾满足的欲|望扭曲了他,想要将莫惊春整个都撕碎吃下来。
哈哈哈哈哈——
他却是在笑的。
那是扭曲的狂喜,透着毫不掩饰的疯狂。
近乎失控的诡异欲|望翻涌在公冶启眼底,最是分明的便是他的眼神,如此陌生而冲动的压抑让公冶启的眼底透着光火,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栖息在莫惊春的身上。
如同恶兽的盘踞地。
他想舔莫惊春,将他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毫不留情地舔开,吃下去。用尽一切恶劣手段逼迫那醺浓香味铺满整个殿内,吞下莫惊春身上所有溢散出来的汁液,将高洁冷静的莫惊春也拖到与他一样痛苦煎熬的焚烧炼狱里。
一起生,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