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尽力而为,便力尽难免,何罪之有?”只笑过了,随意又道:“大不了,朕还可以不入轮回,不爱来生,只谋伴谪仙人做一对鸳鸯野鬼。”
方士们面面相觑,不敢不噤声。柳荧魂偷偷幽幽地瞄那睡的男人,只道后者五官隔着泼流云发,寒晦天光,欲辨模糊,垂下发间的左手伤茧累累,看去一应显然战伤,于他们学道众人观来,实在纳闷仙气何处。不及柳荧魂深思,却皇帝话锋一转,窗外大雨骤发,风弥冷清。
“但,流连人间做游魂野鬼,实则非魂非鬼,实则仍在延长人此一生。万一长留人间,他一定忍不住惆怅无力插手世态,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他徒添此愁,卿明不明了?”
这就是搜计到底的圣旨了。
柳荧魂心底无底,忙垫丑话道:“臣等必穷尽解数,为陛下排忧。可陛下龙凤胸怀,豪想操纵来生因缘,确实艰难。众生浩荡,何止万万?天地苍茫,何止一界?一生一世谁人有缘邂逅,本是沧海捞针,偶然而已,为难来生来世,再涌同缘。臣——”
他没能讲完。
突然间一道沙浊嗓音越众而来,响在众方士背后尽头,正皇帝聆听得面现倦意,那把嗓音来自一名平素老眼昏花,糊糊涂涂的古稀方士,老方士猛地讶道:“陛下谋的原来不是长生不老,单是他生因缘?”
柳荧魂也猛地收声,讶然回过头去。皇帝含笑扬眉,应了:“正是。”老方士马上低低进言道:“这倒比较容易!浩荡众生,苍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误,没有哪个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来生命运,干系着今生功德,来生因缘,干系着今生亏欠是否偿还。陛下假若想要结鸾盟三生无限,老臣亦无计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两心共觉某一个有些相欠,亏者至死不谅,欠者至死不还罢了。今生不还,来生须偿,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时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话一半,笑渐渐苦。话闻尽了,不由笑转轻叹。他长叹道:“这倒堪称比死为难。朕怜白梅,该如何舍得亏欠?梅花怜朕,向来谅解万事,无怨无悔;哪怕颠倒,依然难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来得太迟,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独受伤……何况朕劳累你等,兴师动众,本意是这般求他来生快乐,来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爱卿没有第二妙计?”
这下连老方士也无奈了,思量禀答:“其实陛下虽然谋一生长伴,始终缘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肃声续叹:“不论一生之缘,还是一面之缘,他要为所欠之事绝不原谅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绝不原谅朕的事,终归是他很心痛的事,终归朕得对不住他一场了。”
方士们不再胆敢接话。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许久,缓缓地含疚复笑,重提笔,动作维持轻盈,懒然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天上人间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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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万朵,天地渐冻,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风窗早已关严,寝殿中温暖追夏,为着睡的人打小爱花,芳花摆了四周,绽遍四周,红紫妖娆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觉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锐,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还暗浮沉了丝丝新血腥气。
他睡去前,铁定没有这种气味。
他起了疑心,懒洋洋地问:“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搀扶他坐起身来,只是这举动又增强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习惯双手稳稳地扶他拥他,惟这时,冷不防独派一只右手来。
睡的人遂皱眉坐直,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犹在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