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猛然睁眼醒来后,秦怀柔第一个见的人,是随军的太医。太医不敢不向他汇报情况,紧张地等待已久了。
灯烛高烧,秦怀柔体力还有些不济,又急着去见沈忱凤,是故隔帘迅速披起了衣袍,束起玉冠。帘外就站着廉王和太医,隐隐约约看得清他动作的影子,秦怀柔通常是个十二分在意仪表礼节的人,这样做,已经意味着他很急切很失礼了。
太医遂也将情况报告得飞快。
听闻毒箭一事,帘内的影子就略一停顿;听罢沈忱凤寿命寥寥无几时,秦怀柔立即一把挥开了榻帘,露出一张面沉如水的脸孔来。只是出乎廉王的想象,他的神情显得万分镇静,纵然眼光一霎阴沉落寞,整个人终归没有太激动或者太失控。
对皇兄不动声色的功夫,廉王一向是佩服到底的,只是,沈忱凤同秦怀柔感情不一般,骤然听说后者负伤垂死的消息,连廉王也摇撼震惊,秦怀柔却沉默弹指,面不改色,但吩咐:“摆驾孤光殿;研墨准备圣旨;宣方士们早朝一散便到孤光殿来。”
宫人们纷纷忙活起来,廉王本仅仅是来为他侍疾的,这时纳闷问道:“方士?皇兄不是从来不信这一套么?”不过,朝廷是有天星监一类古存的官职的,因为沈忱凤信神,秦怀柔没有取消这类官职。
没有回答。
从这往后,颇长一段时辰,秦怀柔都不再启口了,在龙辇上静静行下三封圣旨,身到了寝殿门前,下辇来,才唤近廉王冷静吩咐:“这三道旨意,一道是关于朕离开后,继承大统的人选;一道关于四妹的婚事,前些日子她请求过朕赐婚;一道关于朕与忱凤身后安葬的事宜。旁的事项,今日早朝上,朕会一一布置妥当。未来,这庞大天地,便依靠你了,怀洁。”
这番话里的意思非同小可,廉王登时长叹一声,心想劝阻,又不知该不该劝阻,该如何劝阻。秦怀柔在私事柔情这方面,是极其不喜欢别人置喙的。他难以说话,倒是秦怀柔扫他一眼,忽然柔和一笑,道:“坐这个位置不容易,享受莫大权力,可也承受无限伤心,这样匆匆地托付给你,其实对不住你。洁弟,我会记得,倘若不是一路有你帮我,四海江山也必不完全相似如今模样;倘若不是你愿意帮我,今天我绝难自由,绝难任性行事。”
廉王一时说不出话来,喉咙一动,又是长叹。
这一回叹尽,秦怀柔已经转身大步迈入孤光殿中去了。
天还未亮,殿外光色黑漆漆的,内殿烛光通明,宫人也细心总维持着茶酒的暖烫,蹑手蹑脚地时不时靠近检查杯盏温度。一走近沈忱凤,秦怀柔就借侧脸看出他似醉似昏迷地独自睡熟了。
也不清楚等待了多久。
秦怀柔默默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想要伸手轻摸一摸眼前疲倦的、眉头微蹙的脸,又道沈忱凤眼下人不清醒,不征得沈忱凤同意,他擅自抚摸上去很不应当,只好复把五指退缩成拳,收回膝上。
这一生实在白驹过隙,聚少离多。曳曳火焰边,重重春夜底,秦怀柔扶头饮茶,仰面思索起自己对沈忱凤的第一次了解来。
多年以前,少年时节,将军府那一桩大案,虽说判下满门抄斩,实际沈忱凤本是逃脱了的。一家人想尽一切办法将一儿一女两名小辈瞒天过海送出皇城,但沈忱凤偏偏冒险回来了。
那时候,由于先帝狂热权欲,秦怀柔尽管是个乱世太子,却没被赐予多少实权,明面上有心无力左右不了此案,只仍然遣探子密切关注着,筹划伺机营救。谁知沈忱凤会回来?他的探子禀报他,沈忱凤冒死回京的理由竟是:“君是昏君,国有何辜?我观太子身上还有希望,我必须确知秦怀柔这个人是昏是明,可不可用。我有本领,有几分力量,若他无忠臣名将,登基后就需要我。难道留他万一有心救世,豺围狼困,寸步难行,平白消耗岁月心力?我不能,也不情愿忍受这样的可能,天下亦何必,何苦错失可能更快安乐的机会?这是不得不冒的险,假若我不冒,只代表我既不在乎秦怀柔的煎熬,也不在乎天下任何一个人的煎熬。我在乎。”
他想见见他。
没有等沈忱凤九死一生地设法找来,秦怀柔得知此言,心头一亮,马上抢先找上了沈忱凤。
包括那第一面在内,一生当中,每一次每一眼他看见沈忱凤,心上都是亮着的。凯旋也好,温存也罢,闲谈也好,论政也罢。
直到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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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
叩见以后,方士几人全看清内殿龙床上不止坐着皇帝,另醉睡着一个病容男人。为首的方士柳荧魂觉得不好,来辰不巧:他是没曾亲眼见过大将军的,但近几年宫里有段离谱的传闻,都传陛下吩咐了口谕,今后除非寿祭重典、特殊日节,宫人暂无须绣织龙袍了,因为某次有人大醉在皇帝膝头枕睡时,蹙金绣龙纹硌了侧脸,容颜一时留痕,醒来且笑且恼。柳荧魂原先当然不信,眼前借平身稍上视,却见床上布了小案,皇帝执笔白玉案对面,臂衣胸襟空空纯色,无龙无云,质朴简洁。
天阴了,白玉案如一撇银河,满室花如千句朗笑,睡的人眉尾横疤如刀。雷密啸赛洒,漏窗清清春风微微地吹乱案上字纸,实是吹乱水上灼心。风盘桓,皇帝随风自看,顺一心本能从“似梅人醉月西倾”写起,半纸是:“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如何?”搁笔皇帝问,言音休说脆雷,轻重几乎重不过吐息。
方士们小心效仿他的音量,柳荧魂告道:“陛下之前派人垂问的数种方法,臣等以为,恐怕……恐怕尽是些民间狂谈,不足采信。恳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