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墨石脂,向繇要向夷平渝都,无论如何都跳不开的最后的一击。
渝都城外故作骚乱,向繇顶多是一硝二硫三炭的伏火雷,骤然发作的确形势骇人,但是只要百姓和官廨反应过来,做好疏散,排查伏火点,死伤损失尚可在控制之中,但是地宫底下那天然的油墨石脂一旦引燃,那就直接迎来天劫雷刑,渝都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邹吾刚刚急上巨灵宫,迎面撞上的就是申豪,他知道他是知情人,但是他不信他良心全数泯尽,当时他急救辛鸾,懒得与他动手,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只撂下一句话:
“云顶之争不涉无辜,渝都若毁,你申家就是千古的罪人!”
他们的争斗已牵动四方,若是还要屠戮百姓,申豪也是保家卫国之人,他于心何忍?
邹吾这一句显然出乎向繇所料,他再看申豪眉头紧锁、没有否认,还有什么不懂的?
向繇神色陡变,忽然如狼似虎地咆哮一声:“申豪,你到底是哪头的人?!”
申豪目光沉重,似乎连与向繇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只几乎祈求般的一句,“婶婶,我做不到……这是渝都,这么多人,怎么能就这么毁掉……”
这里是南境的心脏。
渝都纵然照比东境神京有千般的不足,可是他对这里有感情,他在这里盖民房,训新兵,埋锅造饭,重建城防,和兄弟一起,赏美人、尝美酒、冲撞宵禁、寻欢作乐,东境挑衅,他紧守家门,渝都大疫,他迎难而上,这一个月里,他为这个城池流过泪,流过汗,为它跨越边境封锁,奔波劳碌,运送草药,外人总说渝都民风彪悍,治安混乱,声色犬马,礼教未开,可这里纵然有万般的不是……
“非战非乱,怎么能因为巨灵宫这样的理由,就这么毁掉?”
申豪幽黑的眸子像一滩水,肩膀上好像压着万钧的重量。
可向繇只感觉到背叛:“所以你就让我和你小叔叔去死嚒?”他大笑一声,暴风骤雨一样猖狂,“那你来吧!像你绑申良弼那样,绑了我们,再把我们一家都送上断头台你就畅快了!”
这苛厉的声音让人发寒,连安哥儿都不安地抓住了他的衣裳。
辛鸾眉心一紧,不由看向申豪。
申豪当然不会应向繇的话,他做了这样的决断,在渝都第一次是暖阁,第二次是宣余门,第三次在巨灵宫,他一次次抛下了自己的血亲,一次次站在了辛鸾的这一边,他如何敢回复这从来不曾薄待自己的小婶婶?
申豪肝胆尽烈,再抬头,只能朝邹吾恳求:“武烈侯,这是我小叔叔,君子不困人于厄,我求您高抬贵手。”
这请求何其卑微,申向手中此时已无筹码,辛邹两人如何能听他的?
但是奇异的,大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对这个请求表达直接的否决,辛鸾没有说话,邹吾也没有说话,两人都有些眼观鼻鼻观口的意思,卓吾旁顾两方,觉得局面已然掌握,干嘛迟疑?忍不住踏前一步,上前就想去替申豪拿人!
“殿下。”
卓吾一副要棒打落水狗的架势,辛鸾反应不及没拦住小卓,墨麒麟见状却已然插口。
他口气不善,却冷静威严,小卓受他气势胁迫,居然像他怕他暴起冲过来一样,远远地停下。
“殿下还记得刚刚你我的约定嚒?”
墨麒麟不慌不忙地看了眼卓吾,又将目光转向辛鸾,辛鸾点头,“嗯”了一声,他敬重这个男人,哪怕刀斧加身,也自岿然不动,一柄诸己,可以牵制他的行动,却不能压住他的气势。
“殿下刚刚说了一句:若重罚结盟破裂,那便顾全大局,先做权宜之计。还作数嚒?”
邹吾眉心一跳,他一向言而有信惯了,心道这俩人怎么还做这样的约定?还有此人可真是个人物啊,若是寻常人遭遇了向繇那么一出,早就没法泰然了,他在眼下这么个局面还能分得出心神抓住个要害。
可墨麒麟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辛鸾当即一笑,几乎讽刺:“向副引雷,渝都大乱,行经已与叛逆无异,南君还想让我顾全哪个大局?”
他脾气是好,但是大事上从来底线分明,墨麒麟以为他会拘泥这个,那不可能。说着辛鸾瞥了眼戒备的向繇,淡然轻笑,“倒是南君,向副如此罪大恶极,您还要为他出头嚒?”
小卓闻言也讥笑,忍不出朝向繇出言嘲讽,“我看向副也是自领认罪比较好,天理昭昭,难不成还能逃脱不成?”
“笑话。”
向繇听申睦辛鸾说话并不插口,但是卓吾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踩菇他?他嘴角挽出明丽的笑,自在轻闲得好像在谈论一道菜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杀一人是盗是匪,杀千万人是圣是雄,小孩儿你知道什么?真以为自己认罪伏法披枷带镣,就可以教训长辈了?”
卓吾一时激愤,咬牙切齿:“你一败涂地还敢嚣张?!”
辛鸾断喝一声:“小卓退下!”
卓吾被他一凶,这才悻悻退后两步,心道:我厉害的还没说呢?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向繇不男不女的搞邪教,他要是都骂出来,羞也羞死他!还容得他这样嘲讽我?
辛鸾想的确是让小卓吵吵也吵不出什么是非曲直,逼急了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凭白掉他们的体面,再者向繇说得也没错,此人敢渎神,敢逆天,无视人伦,倒行逆施,十数年来手握重权养尊处优,玩弄人心颠倒众生,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指望他伏法,接受世俗的审判。
所以他也不和向繇纠缠,直接和申睦做最后的确认:“南君听到了?所以还坚持为向副担待,是嚒?”
申睦神色淡漠,似在嫌他啰嗦;“先有保家,再有卫国,你们大公无私,我来守妻护子,无需赘言。”
辛鸾没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由一愣,紧接着又是苦涩一笑,“好,好……”
纵然爱人有万般的不是,也绝不肯弃之不顾——这是他墨麒麟做的事情——哪怕向繇此人已经刷空了辛鸾的底线,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能保持对墨麒麟高看一眼。
可辛鸾不知道的是,保向繇是一件不需要墨麒麟多想的事情,哪怕是向繇在外偷人也好,跟别的女人生儿子也好,他阎王脾气发完便完了,都不会影响这个决定,他现在看安哥儿,生不出什么特别的父子感情,唯一能想到的是这时从阿繇身上掉下来的血和肉,手心麻热,真正让他计较的只是:刚才不该打阿繇两个耳光。
“既然如此,我有个主意。”
眼看谈判又进入拐点,邹吾持剑看着申睦,神情清冷肃穆,“你们炸渝都一事自有含章太子和朝廷清算,我不置喙,可阿鸾要顾天下,我却要顾他,向副暗害投药这件事不能不算,南君武艺高绝,不如我今日重来讨教。”
当公事的谈法已经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只能用私事的方式。
他们夫妻俩给申豪面子,也给南君敬重和体面。
墨麒麟与他目光相抵,点了点头,“好,私人恩怨私人了,如此交战,本君心愿。”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他们心里一清二楚。上一代的霸主,这一代的王侯,最顶尖的对决应该堂堂正正,他们找到一个平衡点来,给彼此基本的敬重和一场体面的搏杀。
倏地,诸己言而有信地撤了下去——
墨麒麟神色坦然,侧身对申豪,“佩剑给我。”
这一切来得太快,申豪还有些没听明白,但小叔叔发令,他本能地解下佩剑递将过去。墨麒麟常年征战,手大而厚实,抽剑出鞘,正是那柄申豪曾经自作主张差点赠给邹吾的“苍岳”——
申豪有些茫然,逡巡原地,有些不知何去何从,墨麒麟冷冷看他一眼,一锤定音,“阿豪,私人恩怨了结,不干君君臣臣,更不干你的事。出去。”
申豪皱眉:“小叔叔……”
墨麒麟横剑在手,再不看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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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灵宫的宫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申睦下了严令:不许外人打扰。
大殿阔敞,宽纵皆有数楹,邹吾提剑在手,后退十数步,于大殿正中与墨麒麟拉开阵势——这很可能是当世战力最强的两个人,体貌、身份、地位、身手无一不旗鼓相当,如此人杰相遇已是难得,此时他们还各自持剑,凛然对峙,辛鸾和卓吾、向繇和安哥儿无一不生风云际会之感,纷纷后退数步,给他们留出空间,一时之间,巨灵宫中都变得难以呼吸,目光焦点之处,两个人肩膀鼓满劲道,周身尽皆洋溢着雄性的壮美。
他们是为各自的爱人搏杀的。
墨麒麟的轮廓刚毅自有威势,他以正规的武士起手式开局,动作就宛如铁塔一般稳当:“请。”邹吾颔首,以同样姿势沉稳还礼,“请。”
然后,风云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