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望着陆安荀,似是不可思议。
不明白陆安荀为何会想也不想就跳下来救他,分明......分明在他看来,以他们的交情不值得他如此。
“抓紧了!”陆安荀咬牙,然后对上头的人喊:“快想办法!”
上头官兵回应:“陆大人,杜大人,你们且忍耐,属下这就想法子救你们上来!”
悬崖陡峭,往下一眼望不到底,只有一片令人眩晕的白,像是深渊又像是幽魑之地。
很快,陆安荀支撑不住,手指往下滑落了段,越发地令他艰难。
“陆兄,”这一刻,杜文卿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他说:“你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会死。”
陆安荀五指抓在石头上,手臂青筋毕露。
而最下头的周纺却笑得张扬,他像是地狱里的鬼,死也
要抓个垫背的。
他解气道:“没想到还能带俩,值了!”
陆安荀没理他,而是对杜文卿说:“抓紧我!你不能死,他也不能死!我还得抓他回去问话!”
他仰头朝上面看,悬崖上的官兵正在努力施救,有人砍下树枝试图伸下来,可发现够不着又收回去。
而这边,陆安荀快坚持不住了,他手指隐隐发颤。杜文卿发觉手上有些滑腻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血。
“陆兄?”他心惊:“你流血了。”
再往陆安荀身上打量,发现他背上的衣服已经染得通红,血顺着胳膊流到了他们紧攥着的手上。
杜文卿盯着晕染开的红,愣了会,突然笑起来。
“陆兄,我很高兴。”他说。
陆安荀:“你有病?”
“我以为在陆兄心里,早已将我视为陌路人。”
陆安荀:“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闭嘴?”
杜文卿继续笑:“今天我才知道,陆兄还把我当兄弟看待。”
“我很高兴。”他又说了遍。
然后抬手。
陆安荀察觉他在做什么,气得不行:“杜文卿,你疯了?”
杜文卿五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借着血的滑腻,说了最后一句“陆兄保重”,然后猛地坠落下去。
“杜文卿!”陆安荀惊恐失声。
.
除夕,下了多日雪天气总算放晴。
此前闹得轰轰烈烈的摩尼教短短半个月已经销声匿迹,如今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摩尼教的影子,有的,只是百姓们忙碌准备年节的脚步。
陆安荀来抚州这半年辛苦,苏绾打算让他过一个丰盛舒适的春节。
是以除夕一大早,苏绾就起来忙了。清扫祭灶准备桃符对联,还准备鱼鸭猪肉炸丸等。
如此忙了大半天,才想起来件事。
她净手擦了擦,问桑葚:“前院那边早膳用得如何?”
桑葚说:“已经用过了,难得今日天气好,这会儿俩人正坐在院中晒太阳呢。”
苏绾点头,吩咐:“我这边忙,回头你多照看些。”
她忙得差点忘了,府上现在还住着两位伤患。
蔷薇花藤攀爬上屋檐,一路穿墙而过,新枝伸向前院。
前院里,积雪已经被小厮扫到了墙角,暖阳照在青石板地面上,映出两道圆滚滚的影子来。
两个全身包得像粽子似的人,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陆安荀目视前方,凝眉思忖了会,转头瞧见杜文卿盯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发呆。
那模样看起来傻得很。
他看了看树上已经发黄的柿子,问:“想吃?”
杜文卿缓慢摇头:“不想。”
“不想你盯着柿树做什么?”
“我高兴。”他说。
“......”听见这话,陆安荀不想理他。
他又想起那日在悬崖边的事来,彼时杜文卿松开手跟周纺掉下去,后来他派人下悬崖找了许久。
所幸山涧的积雪厚,杜文卿和周纺落下来被层层树枝阻挡,最后落在厚厚的积雪中,并无大碍。
只是,落崖时杜文卿全身划伤,还折了只胳膊。
而周纺则是撞了脑袋昏过去。
至于陆安荀,他原先背部就伤得厉害,旧伤添新伤,回来被苏绾狠狠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今天,两人被大夫包扎成粽子,扔在院中晒太阳的画面。
“你高兴什么?”陆安荀没好气问。
杜文卿道:“高兴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高兴......”他说:“明天就是春节了。”
“你以前没过过春节吗?”
“过过,但没这么热闹。”杜文卿道:“少时我常年在外求学,鲜少有机会归家。过年的时候,别的同窗皆回家中,我自己则留在书院,好几次春节都是独自过的。”
“后来考中进士入仕做官......”杜文卿脸上的笑渐渐淡下来:“其实考中了也没什么,只是多了几个服侍的奴仆,但春节依然自己过。”
陆安荀点头:“行,今年我给你发个封红。”
“封红?”
“苏绾每年都要封红,”陆安荀说:“不妨再多给你一个。”
闻言,杜文卿又笑起来。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未收到过封红。”他说。
陆安荀安静听。
“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人将我带大,深知她不易便也从未要过什么。她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我也很是勤奋,但凡得闲便待在书桌前刻苦用功。”
“母亲从小告诉我,以后要争气要当大官要做个有用之人。后来我果真没令她失望,我成了童生,很快中了秀才,开始背井离乡求学。我的母亲变卖家财交给我,留一小部分余钱在镇里盘了个铺子。因为秀才母亲的身份,她在镇里名声响亮,铺子生意还算兴旺。”
“再后来又中了乡试,进京赶考,入仕做官。消息传回去,我的母亲成了镇里最受人尊敬和羡慕的妇人。”
“她曾托人写信来说,想来京城看我。”杜文卿笑了笑:“可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她恐怕不知,在她眼里视为骄傲的儿子,如今,却不敢再见她。”
今天日头不算大,却晒的人心头发燥。凉风吹过,几片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
陆安荀听完,缓缓开口:“那是你母亲,总该见的。”
“可我怕她老人家失望。”
陆安荀转头:“失望什么?人都有走错的时候,你大可重新选择。”
“没有机会了。”杜文卿摇头:“人生只能走一次,有些事做过了就再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