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意气相投,越千江也不客气:“还真有一件事。”
“你说!”种子正豪迈道。
将要进入正题,周不渡也不担心了,看着摆在面前的一盘大闸蟹,只觉得个个金黄肥美、令人垂涎,却知道这东西太寒凉了,对脾胃不好,自己可能不该吃,于是就再看了越千江一眼,以眼神询问。
“最多吃……两个。”越千江可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一面帮他剥蟹肉,一面讲述,“是这样的,我家小弟之前编了一个新话本,故事十分精彩,但涉及行伍、官场的内容颇多,情节曲折离奇,我审阅之后,觉得不大妥当,便没有批准印刷。为此,他跟我闹了好久的脾气。”
就你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子,怎么好意思说正在闹脾气?曹丑低头喝茶,他才入伙没多久,还没受过专业训练,必须努力控制住表情,不然怕会笑场。
种子正却认真对待:“写话本多不容易啊,怎么说不印就不印了?没事儿,把那故事说来听听,我给你们参详参详。”
越千江便开始说了。
话本名为《大英雄面涅将军》,讲的是北宋名将狄青的故事,在此化名为汉臣。
汉臣出身寒门,少时为兄长定罪,被发配充军、面上刺字,后因善骑射而被选为散直、择为三班差事,戍边四年,经大小二十五战,身中流矢八次,破金汤、略宥州,俘虏五千余人,筑城堡十余座,纵身负重伤,闻寇至,亦挺身冲锋,临阵时戴一张青铜鬼面,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其因战功卓著,在重文轻武的北宋,硬生生从一个小卒子做到了枢密院正使。
枢密使,位同宰相,并非只有文官能做,但按惯例的确都是文官在做,自宋代开国至汉臣之时,从武将走上这个位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开国名将曹彬,另一个就是他。
这实在是动了文官的“蛋糕”了,文臣们议论纷纷,编造了许多流言,就连曾在水洛城案和公使钱案中两度为汉臣辩护的欧阳大人也上本参他。
欧阳修连上三封奏折。说汉臣出身行伍、号为武勇,虽薄立功劳,但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又说,汉臣乃军士,军士是小人、乐其同类,易为小人煽惑,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故武臣掌机密、得军情,于国家不便、于其自身亦未必不为害。再说,汉臣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讹言益盛,恐其将如唐之朱泚,虽本非反者,然仓促之际,或将为军士所迫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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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觉得这故事如何?”越千江问。
种子正思毕,酒意已经半点不剩,整个人彻底清醒了:“精彩!曲折离奇,却并非不可能,无处需要改动。现在武将的处境已经差不多了,长此以往,焉知道,二十年后此等荒谬故事不会成真?要我说,你们就该多写些这样的话本故事,印出来,让大家看清楚那些文人的嘴脸!”
“行,那我们回去就印。”越千江看着周不渡,演一个宠弟弟的好哥哥,“莫再生闷气了,哥错了还不成?”
周不渡也演上了,瞪了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生气。”继而对种子正说,“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坚持印书,是因为不敢。”
曹丑只能跟着他们演,补充道:“出门前几日,不渡才在家里舌战群儒,只是卖些寻常话本就已经受到儒生们的痛斥,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越也是为他好。”
“卖书是为了挣钱,不必冒这等风险,可惜了小弟写的精彩故事。”种子正苦笑,但他到底不是那种消极逃避的人,很快便又有了新想法,“两位周兄弟,可否……把故事卖给我?”
周不渡:“哥哥是想跟无涯堂合作?”
种子正点头:“笔在文人手里,奏讼都由文官掌控,那些个文官都太能写了,简直笔笔如刀。武夫若不想被人胡编乱写,就得多读书、多写字,以笔为刀,在纸上反击他们。可咱们写诗作文、写折子上书,远远不如他们厉害,再怎么花心思也都是枉费工夫,但这个话本故事啊,它不同!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人人都听得懂,也才能深入人心。纸上作战亦是战,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谁可挡?不单这一个故事,所有这一类的故事,你们不敢印的,我印。”
可以啊,就这么轻轻一点拨,种将军就悟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这应该不算抛钩“钓鱼”,毕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北宋,王安石变法期间,历经四朝、出将入相五十年的宰相文彦博就说得相当清楚。那时候,宋神宗召集群臣,讨论变法之事。文彦博说,没必要改变祖宗法制,否则会失去人心。神宗说,改变法制会让士大夫不高兴,但能让老百姓高兴。继而,文彦博说出了“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这句千古名言,神宗和王安石均未表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