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药,已经不痛了。”萧矜随手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拍了拍说:“你坐。”
陆书瑾到底是个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爷们细心点,看见萧矜上完药之后没穿衣裳,便去萧矜床上抱了一层软软的薄被来,轻柔地覆在萧矜身上,低声说:“夜间天寒,你刚受了伤,身子虚,别冻凉了。”
萧矜愣了愣,任由她将被子覆在身上,看着她忙完在软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陆书瑾也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也不想起身离开,就想在萧矜这边坐一会儿。
半晌之后,萧矜先开口了,用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陆书瑾,我郑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将你拉入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否则你也不会遭受这些。”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小少爷仿佛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低了矜贵的姿态,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眉眼无力,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脆弱和自责。
陆书瑾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一热,眼眶有些红了。
“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陆书瑾说:“你先前就说过齐铭盯上了我仿写字迹的能力,就算你没有在后面推一把,齐铭也迟早会找上我,你只是顺着波澜将我推到门口,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不论齐铭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的选择都不会变,偷出账本是早晚的事。叶洵一样会因为账簿找上我,今晚发生的这些,错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从你纵容我利用你惩治刘全那会儿开始,我自己就已经踏入的这些危险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陆书瑾语速慢,但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她后来细想,萧矜若当真有这般运筹帷幄,算计齐铭在先,坑骗叶洵在后的能耐,又怎么会看不透她当初利用他去惩治刘全一事?
所以萧矜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顺着她的计谋狠狠揍了刘全一顿。
从她自己说出能够模仿萧矜字迹,为他代笔策论那时起,齐铭安排在萧矜身边的内应就已经知道了此事,若没有萧矜,她甚至可能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做下错事。
如今反而身受重伤的人给她这个完好无损的人赔不是,陆书瑾心里头闷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矜看了看她红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这些事错综复杂,危险不小,若是你不想经受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再不会将你扯入这些事中。”
陆书瑾说:“我先前已给过回答,若能为云城受难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来说荣幸至极。”
萧矜眸光轻动,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话忘记跟季朔廷说了。
陆书瑾此人虽看起来弱小,但内里却相当坚韧,有一颗干净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离困境安稳度日,和以身犯险为民除害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就像当初她愿意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八两,想尽办法去青楼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陆书瑾不是想当英雄,她只是不想在不公与黑暗面前当一个懦夫罢了。
萧矜笑了笑,抬手摸上陆书瑾的脑袋,说:“前年暴雨洪灾,阳县黎县一带遭遇特大涝灾,颗粒无收死伤无数,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下来二十万两赈灾款,到云城过一遍再分下去,就只剩下十万两,当中一半不翼而飞。”
“去年我便查到这笔钱是被云城官府合伙私吞,刘全的二爷爷是云府通判,只吞了其中一万两,余下的九万两全在叶家的手中。齐家与杨家合办养猪场,在叶家的暗中扶持下逐渐垄占云城猪肉买卖,去年报给官府的明账总额就高达十二万两,今年上半年报的是五万两,这些账目报给官府之后就由叶家庇护,无人再翻账。”萧矜说道:“但我连同季朔廷和方晋暗中计划此事,得到了齐家部分账簿,清算了齐家所有猪肉店铺上半年的账目,却只有万两。”
“杨家地下的布坊,盐铺合下来也不过一万两的帐,报给官府却有万,家合伙将官银藏在这些假账之中,将凭空多出来的九万两化为正常收入。但此前朝廷有派人来云府翻账的意向,他们隐约听了风声之后,齐铭便动了改账的心思,所以才找上你,想用你仿写笔记的能力将之前的所有账目重新写一遍,将收入银两改为真正收入。”
“与此同时他们暗中将别处的中等猪苗投下瘟毒,再用极低的价格收入,养到猪瘟的猪死了之后再去售卖,以此低收入高卖出来营取暴利,填补假账空缺。”萧矜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受不住力地有些喘息,缓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叶家卸磨杀驴想撇清关系,阻止齐铭重做账簿,所以才有了后来将你抓去一事。
“他应该是问你账簿的事吧?”萧矜问。
陆书瑾点头,“我跟他说账簿烧了,账目我记在了脑中,他便让我写给他。”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会与他周旋来争取时间。”萧扯了下嘴角,饶有兴趣问:“不过你当真全记下来了?”
“骗他的。”陆书瑾说。
萧矜笑起来,有些扯动肋骨的伤,笑一半又停住了,说道:“如今齐家倒台,官银的藏地也已找到,用不了多久就能结了这桩贪污的案子,届时我父亲会像皇上求赏,你便是这桩案子的大功臣。”
有了功名傍身,陆书瑾将不再籍籍无名。
“为何城中之人皆说你是纨绔子弟?”陆书瑾问出了心中累积依旧的问题。
萧矜早知道她会问,面色如常道:“萧家世代为国,种种功绩数不胜数,早已在晏国积攒了无数好名声,如今我爹更是官拜一品,掌兵权且势力庞大,我上头的两个兄长一为进士及第的五品文官,一为武将在我爹手下做事,庶姐在后宫正受荣宠,树大招风的道理人人都懂,萧家成为众矢之的,被皇帝忌惮防备。”
“萧家不可完美无缺,”萧矜道:“我既是萧家的唯一嫡子,是萧家的未来,也是萧家的破绽。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嫡子在,萧家就是将要倾倒的大树,溃散的蚁穴,我越是混账,就越能稳住他们。”
“他们光是想着萧家将来会交到我的手上,便不会现在煞费苦心地对付我爹,等将来我爹死了,对付我不是更轻松吗?”萧矜咧着嘴笑,这会长记性了,不敢笑出声。
所以萧矜才会披上伪装,令人识不清真面目。
陆书瑾感到一阵心酸,暗道即便是出生名门望族的少爷,也活得如此辛苦,十几年如一日地带着假面,蒙骗云城所有人,把自己的名声搞得稀巴烂。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与我站在一起,便再不是从前那个无父母依靠,独自前来求学的寒门学子,”萧矜盯着她,目光炯炯:“你会成为我萧矜的人,成为那些与我敌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你还愿意继续吗?”
“愿意的。”陆书瑾与他对视,眼尾还余些微红,在白嫩的脸上相当明显,她说道:“我是为民,也是为你。”
亦是为我自己。
她在心中说道。
看得出来萧矜对她的答案相当满意,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眸光也变亮不少,一把抓住她的说:“我会保护你的。”
陆书瑾也跟着笑了,正要说话,便有人叩门。
她起身去开门,是随从将小炉子和熬药所用的工具送了过来,陆书瑾就接下摆在自己的桌上,将药包拆开导入罐中,兑上干净的水,又把碳塞入小炉子底下,点了火,将窗子推开些许,开始煮药。
陆书瑾将杜医师给的药丸倒出两颗,递给萧矜,“这是杜医师给的能够让你安眠的药,快吃了休息吧。”
萧矜这会儿心情好,原本还想与陆书瑾多说几句,但伤口的药效隐隐过去,疼痛又涌上来,加之他的确因失血过多体虚异常,说了那么多话体力耗尽,只得先休息。
他吃了药,唤来随从倒水,草草洗了脸和脚,就起身躺回了床榻上。
房中又静下来,灯被陆书瑾熄灭了两盏,只余下她桌子上和萧矜床边的亮光。他偏头,看见陆书瑾的身影在屏风后面轻动,意识逐渐在细碎的声音中模糊。
陆书瑾先是脱了脏衣服好好洗了身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已是深夜,她往萧矜床榻上看了一眼,见萧矜已经闭上眼睛睡去,就转身去看药,碳火不旺,慢慢熬煮着。
思及杜医师说萧矜今夜的情况危险,便不敢怠慢,扯了自己的被褥轻手轻脚来到萧矜的床榻边,不敢大动作怕将他惊醒,就随意摊在地上,自己坐上去靠着床沿。
萧矜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她侧头看着,就见他虽睡着了,但双眉微蹙,显然是极不舒坦,俊美精致的眉目变得脆弱,让人看了心头发软。
陆书瑾抬手轻轻贴在萧矜的脸颊上,骤然感受到滚烫的温度贴着手背传来,她心中猛地一沉。
萧矜果然发热了。
陆书瑾岂敢大意,想到药还没熬煮好,就马上起身放轻了动作拿盆打水,用布巾浸湿了之后拧得半干,来到床边,轻轻擦拭萧矜的额头和脖颈。
刚擦到锁骨之处,手腕就一紧,萧矜忽而睁开了眼睛,见是她之后,眸中的锐利瞬间散去,卸下所有防备,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陆书瑾半弯着腰,湿润的发尾垂在萧矜的肩胛骨旁,小声说:“你发热了,我先给你擦擦降温,待药煮好了再给你喝。”
萧矜松开他的手,只觉得肩胛骨被湿湿凉凉的发尾扫过有些痒,他挠了一下浑然不在意,声音含糊道:“发热而已,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你不必管我,快去睡觉。”
“不成。”陆书瑾道:“杜医师特地嘱咐过,此事马虎不得,你继续睡吧,我就在这守着。”
萧矜正是意识迷糊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话,已然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书瑾将布巾拿去重新洗了洗,从他的肩膀一路擦下来,避过伤口擦了手肘手腕,而后将他的手置在掌心里。
萧矜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手指匀称修长,掌心处有薄茧,血液凝固在指甲缝里萧矜洗得不仔细,没洗掉。
陆书瑾就坐在地下的被褥上,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细细擦着,用极其轻柔的力道去擦指甲缝里的血,十足的耐心,整只手擦完费了好一番功夫,捏在手中有一种湿乎乎的炙热。
她看着萧矜的手指,心想着,这双手看起来那么漂亮,刀子耍得也厉害,何以字写得那么丑呢?
后转念一想,他是用左手写字丑,指不定右手写的字是另一番模样。
陆书瑾又把他的手翻过来,借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去看他的掌心纹路,指尖往其中一条线上描摹过去,想起院中的老嬷嬷说掌中的这条线越长,命就越硬。
萧矜掌中的这条线就很长。
她柔嫩的指腹划过去,许是让萧矜觉得掌心痒了,手指微微蜷缩,像是隐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似的。
陆书瑾怕惊醒了他,赶忙抬头去看,忽而对上萧矜的眼睛,稍浅的眸色中倒映着在牙白色的光芒,正直直地看着陆书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