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走后,房中只剩封如故一人。
他更加无心睡眠,敛衣在桌边静坐。
月色萧萧,登上木质琐窗,在地上绘出一张横平竖直的网影,网住了几点流萤,三分寒露。
封如故数了滤过木窗的月影,横平竖直,横六格,竖八格,数了十几遍,清清楚楚。
流萤来了又去,寒露涓涓而滴。
听着点滴漏声,封如故蘸着凉茶,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丁”字。
或许是今夜注定无眠,封如故把故人挨个想了一遍,最后,竟想到了这位敌人。
他沾着水液的指尖在“丁”字旁叩击两下,随即不假思索,刷刷刷在旁边画了一只王八,方觉得这画面悦目起来。
在他满意地放下手时,门扉再度被人敲响。
今夜,不眠人倒是真的多。
关不知辗转反侧的理由可谓充分之至。
不过一天一夜之间,在风陵仙巅上,供万道仰止的仙君先后来到这偏远的青阳山,失踪多年的魔道之主丁酉盯上了他这小门小派,他甚至不得不和兄长押上一山弟子的性命,以绝此患。
小小山头,向来和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鱼池里最近死了太多鱼,何时遇上过这等危机?
这一连串突变,叫关不知光是躺下来盯着帐顶,就一身身地出冷汗。
他终究是年轻,夜难成寐,又出不得院落,窸窸窣窣地披衣起了身来,见主屋中仍有残烛摇动,便想来向端容君讨个安心。
关不知只知今日封如故会趁月黑风高完成计划,不知师兄弟二人换了身份,叩开门扉后,还对着封如故深揖一记,将礼节做到了十成十。
封如故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请他入内,并为了常师兄的形象着想,顺手抹去了桌上的王八水渍。
关不知问:“端容君也难以入眠吗?在下也是。”
封如故反问:“怕了?”
被如此直接地戳中心事,关不知不禁汗颜:“倒也不是怕,我是……”
封如故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关不知结舌半晌,无奈一哂:“是。在下生平从未遇见过如此大事,难免紧张。”
“常事。道门年轻一派,真能禁住事情的没有几人。”封如故对他举一举茶杯,“你已经算难得的了。”
闻言,关不知略有诧异。
青阳派规模不大,因此与众家道门交游谈不上深广,但以他浅见推测,道门年轻一派中的精英,几乎
都经历过“遗世”之乱,身处魍魉之狱整整三月,心智该当是坚韧无比才对。
他纳罕道:“经了风雨,如何见不得彩虹?”
封如故说:“经了风雨,天有彩虹,地也有烂泥。”
关不知怎么也想不通:“何故?”
封如故说:“因为我师弟。”
“……云中君?”
整整十年,除了师父,封如故未对任何一人提起当年之事。
师兄问他,浮春缠他,他都笑着说,太多辉煌之事了,懒得说,懒得说。
没想到今日,他会对一个从未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提及当年。
而“遗世”,确实是当今年轻道士们都心向往之的传奇故事。
关不知也不例外。
“总听他们说起‘遗世’,我那时入道不久,还未结出金丹,青阳派也只是稍具规模,连东皇祭礼的边儿都摸不到。”关不知问,“‘遗世’,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怎样的地方……”封如故抬手比划一下,“一座城池那样大的牢笼吧。”
……
天下之事,无外乎是一个彼竭我盈。
魔道据正统之位整整十三载,好不风光,各家道门恶紫夺朱,苦魔久矣,却无力反抗,只得忍气吞声,奉其为正。
待正道再占上风,魔道便成了过街老鼠。
天下反魔之风烈烈。
得魔而诛之,乃天下大义。
“遗世”便是这群过街老鼠穷尽力量,为自己在天地之间开出的一只老鼠洞。
无辜之魔和有辜之魔,统统藏匿于此。
但大多数魔道,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这心态的起源,可追溯至前任魔道之主身上。
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一心要将魔道引入正途,于是,他绝血宗,抑尸宗,严禁魔道子民扰世,专心修炼。
他在任期间,魔道中怨声载道,正道更是疑他目的不纯,故作姿态,想收买人心。
九枝灯死后,魔道被正道围攻,由于威力与危害同大的血宗近乎绝迹,魔道在一开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败退入“遗世”,仍有许多魔道觉得自己冤枉。
十三年前参与屠杀道门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冤情可诉,但十三年间,也有不少新入魔道的年轻人,他们鲜少作恶,即使作恶,一旦败露,也被魔主迅速斩草除根。
凭什么他们也要被人驱赶如猪狗?
因此,魔道之主九枝灯,生前死后,无人感激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