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少年等待的东西来了。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直登东干,轻雾从天裂处徐徐涌出,缭绕其上,宛如缓带轻裘。
……他在这里足足待了一刻钟,只为等看一眼日出?
练如心未曾开口询问,那崖上少年却回过头来,似是早知背后有人,只怕看不到日出的关键时刻,才迟迟不曾回首攀谈。
“打扰了。我上山本是给我家小红尘拿些蝉蜕来,做些小灯,在过几日的灯节上点着玩儿,眼看着快要日出了,便来赏上一赏。”
少年扬一扬酒壶,笑道:“我已看罢,现在轮到你了。”
说罢,少年足尖轻灵一点,跃下百丈山崖,只余小半衣带在空中飘扬片刻,便彻底消失在练如心眼中。
此后许久,练如心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
一名疫魔作祟,被一位少年道长斩杀,祸源一断,诸多百姓不药而愈。为了冲喜,本来定在月中的灯节亦如期举行。
人人称颂那少年道长为仙君,说他潇然来,潇然去,怕是仙君下凡临世,若是没有他,城中人不知还要死伤多少。
灯节那日,练如心坐在山崖上,俯瞰城中灯星点点,宛如一条漫长星河,目光低垂,摸着心口,似是有些难受。
但练如心知道,自己是石头出身,本没有心。
他躲开了繁华喧阗,只孤身一人蹲在涧边玩水,想,那位仙君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很快活,很自由。
但让练如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次灾殃过后,城中开始立起“弗言”仙君的庙宇,香火鼎盛,神庙前,人群往来如织。
城中人只有数千之众,信了这家,便不会再去信那家。
往后,不管练如心再如何煞费苦心,城中的和平安乐,几乎全都归算在了“弗言”仙君头上。
曾经将自己献祭给山石的信徒家中,怀春的年轻女儿也日日前往“弗言”仙君神庙中参拜,祈祷着仙君能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
练如心守在她身后,弹着石头,赶走一名尾随她许久的登徒子后,仰头望天,神情迷茫。
石神庙中,香火一天天衰微下去。
终于,在某一次的祭典大礼上,练如心打开结界,在山道上等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到一位登山献祭的信徒。
在日出时分,练如心一步步走到了神石边,学着献祭者的模样,低声诵念古老的经文,低头想要进入石头中。
……他想要献祭自己。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石头没有魂魄,没有灵气,就连神石也不肯收下他。
练如心抚着神石,跪在石头前,将额头抵在石身之上。
他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从那之后,练如心再没有等来任何一名献祭者。
……而天上的裂缝,比先前更大了,天象也逐渐变得异常起来。
除了日日守在此处的练如心,没人会发现这一点。
他天天去东南崖边观望,有些着急,再下山看一看香火,更是怅然。
但他不能逼着别人去信神,更不能逼着别人去献祭。
时光飞逝,练如心在山上,已独活了一十九载。
某天,米脂山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魔道,练如心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过,他的身上未沾血气,显然是个还没杀过生的年轻魔道,修的也不是专杀人命的血宗,因此练如心没有管他,只当他是一个过路客。
他行路到此,像是累了,摘了野果,大快朵颐后,又掬了一捧山泉喝。
很快,他便腹痛不止,在树下蜷成一小团,动不得了。
最终,做惯了好事的练如心还是把他捡回了自己栖身的山洞里去,替他揉腹化解腹中寒气,静静道:“那野果性寒,色泽又古怪,过路人都知道不能乱吃,你为何要吃它。”
年轻又莽撞的小魔道盯着他冷着的红透的脸:“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练如心说,“你快些走吧。”
小魔道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你不说你是什么人,我就不走。你是这山里头的神仙?”
练如心说:“我不是神仙。”
除了对祭品外,他很少同人说话,越说话脸越红,偏偏自己感觉不到,因此在小魔道看来,这人着实有趣得很。
小魔道嘟囔道:“是啊,现在是个道士就要杀我。你若是神仙,也不会不杀我。”
练如心虽然守着这一隅城池,哪里也不能去,却也知道天下灭魔之事,又听他这样说,便干巴巴道:“我不会杀你。”
小魔道微微眯起眼睛,翻起身来,手脚并用地逼近练如心:“你这是想要我留下来?”
练如心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才知道他修的是魔道中的合欢宗。可惜他既无心,自不会被合欢宗自带的媚香惑心。
练如心正襟危坐,说:“你可以留下来,或许比较安全。”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做顺手了的善事。
小魔道也不客气,一咧嘴,露出一颗尖尖翘翘的虎牙:“我叫衣上尘。”
练如心说:“我叫练如心。”
衣上尘上下打量着他。
练如心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衣上尘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这人啊,人如其名,就是一颗尘土,是追着风来的。我喜欢四处走走,风吹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我看过华山,看过黄山,看过渭水。或许等下一阵季风来时,我就又走了。”
这样令人歆羡的浪漫与自由,让练如心想起了那名等待日出的少年。
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不必一睁眼就想着今日要做的善事,是练如心毕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练如心摆出请求的姿态,低头道:“请务必跟我讲一讲,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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