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梦魇阴霾。

康煦帝病了。

是在御驾亲征的路上感染了风寒。

起初只是小病小灾,不管是皇帝还是随行的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伴随着行军队伍的前进,康煦帝的病情却没有好转,反倒是日渐严重。

这无疑让随军的人开始担忧。

皇帝是一国之本,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差错。便不断有人劝说皇上及时折返,以身体为重。

可康煦帝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军营。

哪怕在病中,康煦帝也时而会写信回朝,除开要务外,自然还有不少是给太子的亲笔信。

掐指一算,康煦帝离去不到一月,太子已经收到了好几封书信,有的是抱怨,有的是唠叨,更有皇帝的思念之情,这无疑让太子有些嫌弃。

“阿玛都一把年纪的人,还这么黏糊,着实叫人害怕。”

太子这么吐槽时,贾珠可完全没从太子的身上真正看到厌恶嫌弃的表情。便知道,太子这不过是假意抱怨罢了。

既然这来往的书信,太子已经回复过不少次,为何偏偏是这一封,太子要来问贾珠的意见?

……这让贾珠想起某一件事。

或者,某一个“梦”。

这些年,太子做梦的频率没有那么多,却也没那么少。

一个月可能会有一二回,有时会让贾珠梦中惊醒,有时也或许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继续睡下去。而依照系统的说法,不是每一次允礽做梦的时候,贾珠都会同步接收到梦境,所以,在太子那头,或许每月做梦的次数要更多些……

如此复杂幽暗的梦境,贾珠不说全部都记得,可至少大部分,都是留有印象的。

正如他眼下想起来的这一个……

贾珠记得,那是在半年前,将将要过年时,外头张灯结彩,非常热闹。贾珠却躲着,偷偷在书房读书,末了,他就一个不小心在书房睡着过去。

他没想到,那一日太子早早就休息,而他“梦到”了……

梦中的康煦帝一废太子时。

贾珠有些怔然地站在台阶下,看着坐在皇位上的老者气喘吁吁,扶着梁九功的胳膊,正对着台阶下跪着的一个男人竭力唾骂。

那勃然的怒意,让朝臣骇得接连跪下,不敢直视天子怒容。

在那众多人中,最前头的那个男人却跪得笔直。

康煦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抽打在他背上的鞭子,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冷漠,却足以叫任何一个人都为之更加暴怒。

皇帝的气急败坏根本打不散太子身上的漠然,好似他说出来的话,根本伤及不到他半分。

这人都知道,纵然关系再好,可到愤怒上头,怒火直冲脑门,只会让人彻底失去理智,更想将所有恶毒的语言喷洒出来,用尽一切的力量将对方压垮——

康煦帝推开梁九功,几步走到了殿台的边缘,“……太子,早在二十九年,朕御驾亲征,却在途中重病那日,太子来探望朕,却毫无担忧之色时,朕就该知道,你是个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之徒!”

“阿玛!”

此前一直任由着皇帝唾骂,好似根本都无所谓的男人,却在那一刻猛然抬头,在没有任何命令的前提下,硬生生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缓慢,根本没有人压着他的腿脚,可太子动作时的沉重,却好似那些语言的重量层层束缚在了他身上,叫他连行动也是难。可向来破局最为难,一旦抛却了一切,无拘无束时,最是肆无忌惮,太子的动作由慢到快,仿佛那些压力顾虑,在太子站起来时,已经被他全部抛却在了脑后。

显然太子站起来这个举动,让康煦帝异常愤怒,他怒视着太子,正要再骂,却听到太子又低低叫了一声。

“阿玛,”男人的声音带着晦涩,好似从幽暗处爬出来的怪物,却勉强维持着理智,“如果我想要你死,早在康煦十一年时,我就不会救你。阿玛要是死在了那个时候,我焉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逆子!”康煦帝大怒,“这本就是你应当做的,如今却是挟恩不成?”

男人兴意阑珊地摇头,任凭康煦帝再怎么说,都不再开口,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石柱。

贾珠陪着太子经历过许多的梦境,可唯独这个记忆最为深切。

他不知太子和康煦帝为何在“梦中”会走到那个地步,可太子话里的悲哀,却是能感受到一二。当康煦帝将太子的一切作为都当做恶意时,不管他如何辩解都是错。

诚如太子所说,若他对康煦帝怀有恶意,那年康煦帝身怀疟疾时,太子已经将要二十,他放任康煦帝死去,岂不是将一切都收入怀中?

也或许……

康煦帝是知道的。

可有些事情走到头,就不得不做。

便是皇帝,也是如此。

一回想起此事,贾珠就有些明白,太子要找他入宫的原因是为何。既然贾珠都能记得这个“梦”,那没理由太子不记得……

毕竟,伴随着太子的长大,他对那些碎片化的“梦”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深刻,自然就会意识到,那梦中有些事情太过奇怪,也太过连续。

没有谁的梦境会是如此连贯,也跳跃。人与事务的变化都如此清晰,好似历历在目,好似真的曾经这么发生过……

有时贾珠都有一瞬间门的恍惚,当初他做出来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当然,贾珠从来不后悔,毕竟这意味着一条命。

可这代价,却是如此漫长折磨。

“阿珠,你瞧着我这么久,可看出来什么?”

太子打趣,拍了拍贾珠的胳膊,“孤怎么觉得,阿珠好似要哭出来似的?”

贾珠的喉咙微动,平静地说道:“殿下看错了,我只是在想,皇上既然病重,那自然是要撤回来休养,再不济,保成也该去瞧瞧皇上。”

“阿珠觉得,我该去?”

贾珠颔首,“保成自然该去。别的且不说,皇上决意御驾亲征,自然是怀有雄心壮志。可这半道上却是重病在身,这种落差定然会叫皇上心中难受。身体并着心里的两处为难,自当由人子去宽慰。”他娓娓道来,为太子分析其中的问题。

允礽敛眉,若有所思,“可大哥也在阿玛的身边。”

贾珠笑了起来,叹息着说道:“可皇上最喜欢,最疼爱,最放在心上的,是太子殿下才是。”

允礽颔首,那眼神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思忖着什么,过了半晌,贾珠才听到太子叹了口气,淡淡说道,“阿珠,是不是越喜欢,越在乎,便越是会刻薄对待,越是无法容忍一点瑕疵?”

贾珠心中一凛,隐约猜到了太子这话的言外之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道,“保成,如果不在意,便无所谓,不是吗?就好比说,我喜欢太子,在意太子,所以,若保成背着我沾花惹草,只需要一次,我便会主动退出这段关系,”许是因为贾珠是一边想,一边说,所以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当然,碍于他这段话的含义,也叫太子气得牙狠狠,“可如果这个人是其他人,比如大皇子,或是贾琏,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们的行为,可我不会因此疏远,或是影响到与他们的关系。”

当然,若是那种特别恶性,如贾赦亦或贾珍那类,贾珠自然会默不作声地远离。

顶着太子凶巴巴的眼神,贾珠继续说道,“又或者,父亲对待我和宝玉两人,许是因为我年长些的缘故,他的确偏宠我几分,可若是我做出了与宝玉一样的荒唐事,那父亲的愤怒,也会比对着宝玉时,要更旺上几分。”

世人从来如此,对自己喜欢,在意,关切的人投以更多的情谊,而不知不觉间门,也会更加刻薄,以更高的要求对待彼此。

康煦帝纵容喜爱太子,那相对于,他希望从太子身上得到的孺慕与关切,也会远胜于其他皇子。

太子沉吟了半晌,“别的我都理解,为何方才阿珠举例,要拿我和大哥贾琏比较?”

贾珠扑哧一声,眉眼微弯地笑着,“如果我与太子没有这层关系,那殿下,大皇子,贾琏,又有什么不同?那我对殿下,与对比其他人,自然也无不同。”

太子沉默了一会,蓦然说道:“要是那时孤没觉察到自己的感情,等到娶妻生子后,方才醒悟过来,那……”

“那我与殿下,也再没有任何可能了。”贾珠轻轻地说道,“殿下有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

责任,情爱。

在贾珠看来,是没有办法完全为了某一桩而彻底抛弃另一面的。

太子微蹙眉,过了一会,方才慢吞吞地说道:“阿珠说得极是,孤应当去看望阿玛,还得是担惊受怕地去。”说到最后一句话,允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贾珠摇了摇头,抚摸着太子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掌,“殿下只要做自己便好。”

太子冷冷嗤笑了一声。

骤然一下的声响,叫贾珠的心口也跟着跳动了一瞬。

……显然,那急促笑声里的不以为意,夹杂着少许难以察觉的恶意与怒气。

贾珠犹豫了一会,轻声说道:“那我能与殿下一起去吗?”

其实他本不该提出这个要求。

贾珠刚入翰林院,正是需要和其他人熟悉的时候,如果匆匆离开,尤其还是跟着太子,等再回来,或许又有无形的隔阂。

如范茂那样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未必会少。

然贾珠却不敢让太子独自去。

从殿下突然叫他入宫一事来看,显然梦境里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现在的太子,若是太子面对此情此景,贾珠也不敢保证事态会是如何发展……毕竟保成的脾气从来都不怎么好。

如果让太子率人前去,是依照历史。

那再加上一个他,怎么都算得上是崭新的变化吧?

太子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阿珠不是最在乎规矩,礼数等事吗?”

贾珠平静地说道:“我是在意。可是我更在意保成。”他看向太子,声音里略带淡淡笑意,“难道殿下是打算拒绝吗?”

太子笑了笑,上前蹭了蹭贾珠的嘴角,笑眯眯地说道:“阿珠既然这么在乎我,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他的心情骤然大好,拍着贾珠的肩膀说道:“那就再带上一个状元郎吧,孤可是听说,他在翰林院里的关系还算不错。”

再带上一个人,许多事情就不会显得那么明显。

太子是喜欢展现贾珠的独特地位,但也不是为了给他树敌去的。

将这桩事情了结后,贾珠和太子又黏黏糊糊了一会,在他们差点擦枪走火时,贾珠的理智猛地回来,坚持住了底线,没真的滚到床上去。

尽管他们有些事情都做了,可是一直都没做到最后。

贾珠不知太子是怎么想的,但对他来说,是因为系统曾经在他的耳边逼逼赖赖,说是他们现在的岁数还小不能多做伤身。

“年纪还小?”贾珠记得自己那时还有些诧异,“秦少尚的夫人都已经有孕在身了。”

【宿主的岁数,对系统而言,也只是刚刚成年,到身体完全发育成熟,最起码还要几年的时间门。】

有了系统这话,再加上贾珠本身也不是个重欲的人,便一直都没怎么涉及到此事。

至于太子是怎么想的……

贾珠就不知了。

可从太子有时的……变态程度来看,殿下应当不只是有一点点想法而已,怕是有着许多想法。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都压抑着没有真正做到最后。

这对贾珠而言当然是好事。

一旦真的……

咳,他觉得他们会食髓知味,好些日都想着裤腰带上的事,这简直是不知廉耻!

反正贾珠在捍卫住自己最后一件衣裳的存在后,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走了。

太子哼哼地看着阿珠逃走的身影,嘀咕着说道:“孤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明明都好几日没碰阿珠了,怎么还是这么敏/感?

他分明很克制了!

太子殿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叫人进来研磨墨水,站在书桌前盯着康煦帝的来信,思忖着要怎么回。

其实回信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于……

允礽记得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