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饿。
贾珠甚至来不及思忖梦中的内容,赤脚走到桌边,捏了块糕点来吃。
甜的。
贾珠两口就吞下,稍微安抚了一下如绞肠般的胃,这才缓缓坐下来,低着头,开始啃糕点果腹。他两口一个,两口一个,没多久,就将整一盘糕点全都解决了。
他摸着总算是安静下来的肚子,这才慢吞吞地摸索着茶壶。
冰冷的茶倒出来,倒是有些解腻。
贾珠喝了半盏茶,抱着茶杯出神。
他赤/裸的脚趾踩在毛绒的毯子上,清浅的月光散落下来,缓缓地舔舐上少年的脚踝,露出那一节白得透光的血肉。
直到他冷得打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需要一件衣裳。
一双手从后面的黑暗摸了过来,三两下触碰到贾珠那一身湿冷的里衣,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旋即就亲自动手,在贾珠的挣扎里除去了他的衣服,叫他一身白皙的皮肤都裸/露了出来,瑟瑟发抖。
旋即,又一件微暖的外衫罩在贾珠身上,简单粗暴地给他穿起来。
贾珠停下挣扎,乖乖地任由着来人动作。
又一件厚实的披风盖在贾珠的肩头,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阿珠就不怕给自己冻死?”别的也就罢了,这般湿冷的衣裳,居然连换也不换就这么穿着!
贾珠浅浅笑起来,“殿下这不是来救我吗?”
下一瞬,他的耳朵刺痛,竟是太子殿下狠狠咬了一口。
“别转移话题,醒便醒,为何要偷摸着来吃东西?”允礽借着稀薄的月光,看着已经被吃光了的糕点,“都是隔夜的东西,叫厨房再做一份便是。”
贾珠捂着已经六七分饱腹的肚子,软软地拽着太子的袖子,“保成,我已经吃饱,不用将他们吵醒。”另外一只手悄悄地揉着自己的耳朵。
已经是滚烫得要命。
贾珠迎着月光,有些看不清楚站在黑暗里,允礽究竟是何表情。
可他听得到太子轻叹一声。
“阿珠,不必这样。他们伺候是应当的,你免去他们的劳苦,他们并不会因此感激你半分。纵是这毓庆宫里的人,假如孤要他们背叛你,那也是一句吩咐的事,他们不会记得你之前的一点点好处。”
允礽说出这么一番话,贾珠也一直都在认真听着。
片刻后,贾珠摇头笑。
“殿下这话不对。”他道,“我平日里能顺手给他们做的,不过是些小恩小惠。可要他们为了我与保成对抗,这说不得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根本就不是一桩公平的事。
因着不公平,所以贾珠不认为他们背弃自己,会是什么难以想象、难以接受的事情。
“按照阿珠的说法,就算平日里对某些人再是好,可这些好处没超过他们的利益,就算被他们所背弃捅刀,也要欣然接受?”
允礽的声音很温柔,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夜晚,那就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可贾珠的眼眸微睁,露出少许惊慌。
他意识到了
……
允礽在说什么。
贾珠的呼吸变得沉闷,可他的眼神依旧注视着太子,并未挪开。
“殿下,那些事已经发生了吗?”
“……没有。”
“还未发生的事,可以防范于未然,却不能本末倒置,一心一意只想着这个。”
“可是阿珠,我恨。”允礽缓缓地、平静地说道。那就好似是平静无涛的海面底下,谁也不知到底藏着多少狂暴的暗涌。
“不知从何而起,可孤当真恨得彻骨。”
【警告,警告——】
有时,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滚烫。
那潜伏在骨髓血肉的憎恶叫允礽几乎发狂,他的理智岌岌可危,却在白日露出矜持傲慢的微笑,一如往昔。
贾珠能看得到黑暗里的那条影子矮下了身,似乎是在靠近他,而后,一张冰冷的小脸贴上了贾珠的膝盖,太子殿下似乎是跪坐了下来,倚靠在贾珠的身上。
“阿珠,孤是出了什么问题?”
【警告,请宿主注意,允礽……】
贾珠的手指微微颤抖,却摸上了太子的头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太皇太后宾天时?又或者,从很久之前开始。”
允礽总是如此敏锐。
贾珠:“保成,这并非是你的问题。”
“阿珠何以这般认为?”允礽声音淡淡,“我想杀了他们,这话并非虚假。”
“可殿下一直没这么做,不是吗?”贾珠抿紧了唇,轻声说道,“直到保成露出马脚,被我捉到前,也一直藏得很好,不是吗?”
允礽趴在贾珠的膝头闷闷地笑起来。
“是啊,阿珠怎么会捉住孤的马脚呢?”
贾珠:“殿下喜欢我。”
然后,他又说。
“我也喜欢殿下。”
因为在意,因为亲近,所以会被发现。
允礽轻哼了声。
傻阿珠,你的喜欢,与孤的喜欢,可不一样。
“阿珠发现了孤的秘密,那为了不泄露出去,孤是不是应该杀了阿珠,免得叫你暴露出去?”
【警告——】
太子抬起头,盯着贾珠。
贾珠笑了笑,顺从地露出自己的脖颈,“那殿下来。”他无视了耳边聒噪的系统提示音。
看着那一节白皙的脖颈,太子的手指蠢蠢欲动了片刻,重新低下头,隐忍地抓住了贾珠的脚踝,压抑地说道:“为何不穿鞋?”
“……不冷。”
他骤然转变的话题倒是没什么,可是滚烫的手指抓握上来,却叫贾珠惊了一下。他试探着想要将脚踝抽回来,可太子牢牢地抓住,令他挣扎不得。
这种怪异的掌控感,让他不太适应地动了动。
太子殿下丝毫没有松开手的打算,贾珠犹豫了片刻,只得将此事按下,然后,揉着眉心说道:“殿下可曾想过,或许,此事与皇上之前在查的事情,有些干系?”
允礽的嘴角扯动了下,“阿珠不是不信这些吗?”
“我并非不信……”贾珠轻声嘟哝,“我又没什么事……那些梦魇,殿下不是一直说,醒来后人很不舒服,会被梦里的情绪干扰……或者,这就是那些梦魇的目的,叫殿下为此发狂。”
“纵是如此,阿珠是想叫我与阿玛说?”允礽的小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毕竟,这不是与梦魇,是来自一处嘛。”
康煦帝在追查的,或许与此是一件事,想要将这告诉皇帝,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说不定,这联系,这变化,还能叫阿玛查得更加彻底。
……对吗?
贾珠捏着指
尖。
他有些无名的紧张。
许是因为系统的声音还在耳边疯狂地提醒,也或许是因为他要说出来的话。
少年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透明。
他捏着指尖,眼睛却是又黑又亮,带着湿漉漉的潮意与无比的认真。
“殿下,”贾珠软乎说道,“此事,可不能告诉皇上。”
不管是暗示,明示,或者是其他任何一切办法。
允礽挑眉,“我还以为,阿珠定会劝我,定要将这般为难的事情告诉阿玛。”
贾珠听出了允礽的阴阳怪气,有些羞恼地横了太子一眼,嘀咕着说道,“也不是不能掐头去尾,将殿下这莫名而来的杀意告诉皇上。可告知皇上此事,便是送了一个把柄给皇上,这对殿下不利。”
把柄。
这是个不当的词。
这下允礽是真的惊讶了起来,心中翻滚的恶意被重新压下去,“你,阿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贾珠觉得允礽攥着自己脚踝的力道有些重,好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疼得他的眉头微蹙。
可他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出声提醒太子,而是缓缓说道,“殿下,我自是仰慕皇上,也知道皇上与太子关系亲密。
“皇上喜爱,宠信着太子,我从未怀疑过这点。可他同时是这天下的皇帝,他着眼的是天下,是利益权衡,皇上对您的喜爱,同样也是可以权衡的一部分。”
康煦帝当然爱太子。
可他同样也是一位帝王。
允礽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一种得意洋洋的,但不叫人讨厌的笑。
“阿珠,你在发疯。”
——在为了他。
贾珠的确觉得自己在发疯。
他居然敢说出如此胆大妄为的话。
倘若叫康煦帝知道,必定是要将他拖出去砍了。
——他居然试图在分裂天家父子的情感!
可这些话,贾珠并非是突然想说。
他只是在那一次次的梦里,不仅发现了允礽身上存在的问题,也同样发现了皇帝,甚至是皇室存在的隐晦暗影。或许系统所描绘的,允礽所梦到的那些未来,那些被写定的文字,的确是无比悲惨,透着血腥杀戮。
也许,允礽也并非真的无辜良善。
他看过,也不止一次知道殿下是一个何等嚣张放肆的人。
他性情烈性,纵意而为,这天下,这皇宫内,便没有太子得不到的东西。
这是何等的尊贵,何等的荣华。
自然,随之而来的冷漠与残忍,便也相伴而生。
贾珠并非不知道,在他面前温和乖巧的保成,从来都是一张虚伪的面具。
真正的太子殿下,残忍又漠然,肆意又张狂。
可……
他是保成。
贾珠想,是人,总是会自私些。
总是,爱为自己在意之人辩解。
总是,会有私情。
贾珠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他身前的小少年。
他仰头看着贾珠,月光好似爱怜地抚弄着殿下的墨发,低垂下来的月色蜿蜒而下,流淌在贾珠的衣袍上,缠绕着冰冷的指尖。
直到,那双手,非常大逆不道地摸上允礽的脸蛋。
“保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道理有许多,可我只在意你。”
贾珠抿紧了唇,轻声细语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保成不可以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是你的,谁都夺不走。”就算历史,就算现实,就算未来是这么说,“我会永远,站在保成这边。”
——可这是他的世
界。
他希望如此,便只能如此。
…
允礽望着贾珠的眼神,透着难以遏制的痴迷。
贾珠的声音软绵绵,没有半点力道,甚至透着少许羞怯。
这一直是少年不太喜欢的地方,因他这般,想要叫人服气,就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坚毅,方才能叫人折服,而不是小觑他的存在。
这便是这软绵,没力道,好似流淌的泉水般清澈的话语,却让允礽好像在某一个瞬间被狠狠贯穿了心脏。它将允礽心口的丑陋阴霾残忍地拽了出来,暴晒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之下,叫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哄骗的,引诱的到底是多么正直、无私,又可怜,倒霉的人……
只有像是阿珠这样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都责怪于自己的自私。
当然,当然……他总是能看穿阿珠在想什么。
因为……
允礽抓着贾珠脚踝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再缓缓松开。
他凝视着那倒霉脚踝上的红痕。
哈哈。
允礽捂住眼睛,颤抖着躬身,宛如是在啜泣。
贾珠吓得从座椅上滑落下来,披风因着他剧烈的动作丢弃在地上,他惶然地抱住太子的肩膀,急切又轻声地呢喃,“殿下,保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说了什么,叫你……”
“没有。”允礽抽气,深秋的凉意如刀子割开他的喉咙,叫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艰难,却又无比的畅快,“我是在高兴。”
克制到几近痉挛的手指盖着的眼,自然是为了掩饰过于残忍的快意。
怨毒的恶意在思绪里翻涌,那依旧如同恶龙,时时刻刻期待着啃噬一切暴烈残忍的杀意一次次、一次次地冲击着年少太子的理智,可是不再……
不再那么煎熬。
他忽略那些窃窃私语的怨恨,那些不明所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暴怒……他暂时抛却了他们,挣扎着脱开贾珠的怀抱,又重新抱紧了他。
“阿珠,记得你说的话。”
他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惊吓走了晕头晕脑地落在野兽鼻头的蝴蝶,好似再激烈一点的力道,便会叫脆弱的蝴蝶就此死去。
可话语却是束缚的绳索,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可怜的蝴蝶身上。
“孤可不会忘。”
【……滴。】
系统终于,在贾珠的耳边重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