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话罢,康煦帝就狠狠地砸了手里的茶杯。

太皇太后并没有被皇帝这突然的发作吓到,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保成这般做,不正是他的仁孝吗?”

“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康煦帝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太皇太后盯着康煦帝看了好一会,挥退了身边的人,殿内只有皇太后与皇帝他们这三人。

太皇太后:“玄烨,可是你对保成说了什么?”

康煦帝颇为不满地说道:“祖母怎么只觉得是朕的问题?”

皇太后看了眼太皇太后,便笑,“保成甚是喜欢你这位皇父,能叫他气得出宫的事,哀家倒是觉得太皇太后说得有理。”

这普天之下,也就唯独这两位能够这么说康煦帝。

康煦帝摸了摸鼻子,“朕,只是在几日前,提到过想

要撤换毓庆宫的宫人,并且更换一部分太子师傅罢。”

太皇太后闻言微顿,缓缓说道:“太子师傅的事,算是前朝的事务,哀家便不说什么了。只是这毓庆宫的人为何要换?玄烨,可是他们做了什么,叫你不喜?”

康煦帝不说话。

皇太后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皇帝,保成已经十二岁,不是从前被皇帝看护在膝下的两三岁。倘若他身边的人并无问题,那这般随意撤换他身旁的人,从亲近角度而言,许还可以说是皇上为了太子好,可在太子看来,又何尝不是皇帝在掌控他身旁的人呢?”

“朕,是天子。”

“但保成,是你的儿子。”一向温和的皇太后说起话来,却比太皇太后还要强硬,“皇上,就连身份低微些的八皇子身旁的宫人,你都晓得不可随意撤换,免得叫年幼的八皇子惶恐而命他们一同被送往惠妃的宫里,眼下对这毓庆宫的事情,怎就看不明白?”

倘若皇太后还是温和与康煦帝说话,皇帝未必听得进去,可当皇太后如此严肃时,一贯不发脾气的老实人严厉起来,再加上又是皇帝一贯敬重的皇太后,他到底是听进去了些。

在皇太后说话时,太皇太后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康煦帝。

她的声音慢悠悠,苍老的声音透着岁月的变迁,“玄烨,保成是你一手抚养,亲自看长大。哀家知你心中疼宠保成,保成也对你这个阿玛十分敬重。在外得体大方的太子,在你这位阿玛身前从来都能无所顾忌地放下一切与你痴缠。

“可你既立他为太子,许多事上,便需要选择放手。倘若叫朝臣知道,太子是一个连身边人都需要皇帝日夜看着的东宫,那这样的太子,还算合适吗?”

太皇太后的话说得重了些,叫康煦帝勃然大怒,“他们敢!”

“他们为何不敢,这是皇帝亲自送给他们的印象,不正是吗?”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将茶盏放到手边,“玄烨对保成的慈爱之心,不该害了保成才是。”

两位太后都同时这般说,哪怕康煦帝起初并不这般认为,但还是勉强意识到他这份慈爱之心,有时反倒会给保成递刀。

康煦帝叹了口气,他今儿的确是有些伤心。

太子特特在宫宴这当口上离开皇宫,何尝不是在与他置气?皇帝明明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点,却独独在被太后点出来后,才流露出几分为难和犹豫来。

皇太后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却还是忍不住点了点,“皇帝喜爱保成,保成也从来都是惦记着皇帝的,然这行事该有度,当年你十来岁时,辅政大臣仍认为你身旁的侍从无所用,随意便杀了时,皇帝是何想法?”

康煦帝只觉得极愤怒,那些辅政大臣不过是为了警告年幼的皇帝,而如今他待保成,难道能与当初那些辅政大臣作比?

他们恨不得康煦帝死,而康煦帝却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送给太子!

“玄烨!”太皇太后沉声开口,强行压住了皇帝心里的愤怒,“倘若皇帝觉得不适,那合该想想,为何这本是截然不同,却偏殊途同归。”

太皇太后说话少了些,可每次开口,都能巧妙地堵住康煦帝的怒意。

康煦帝沉默了半晌。

就在慈宁宫陷入寂静时,皇太后正在心里轻轻叹息。

她并不后悔刚才出声顶撞康煦帝,皇帝何尝不爱太子?她也清楚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严厉了些,可皇帝的溺爱走错了道时,对太子从来都不是好事。

康煦帝喜爱太子,一心一意觉得太子身旁的人与其不相配。不论是师傅还是身旁伺候的宫人,一不如他的心意便要换掉。

皇帝或许认为,这样是为了将最好的东西送给保成,却从未想过,这些动荡对太子而言是必要的吗?

太子师傅都是皇帝从前选出来最合适的,在长期为太子教导的前提下,这些人已经自然而然成为太子的势力之一。毓庆宫的人自也是如此,能为太子出生入死。

可重新置换过的太子师傅与宫人,能如从前那般叫保成指挥得当,顺手得用吗?

这好与不好,可万不是皇帝一人之意,便是合理。

皇帝的宠爱是有失偏颇的,可偏生他为皇上,这天下能说出他的错误者,唯独眼前这两位太后。

如若皇太后也不出声,那将来太子会如何偏激,她不敢细想。

不能一步错,步步错。

这样的父子关系,便太过逼仄痛苦了。

就在慈宁宫内的冷寂叫人一时间都无法破开这气氛时,宫外有太监急着入内禀报,并且送进来一封书信与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康煦帝的脸上犹带着怒气,扫了眼亲自送进来的顾问行,冷冰冰地说道:“这是何物?”

顾问行轻声说道:“万岁,这是方才裕亲王近卫送来的物什,说是太子殿下给万岁的亲笔书信,这荷包,也是给万岁的。”

哪怕康煦帝在气恼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沉默了半晌,还是接了过来。他捏了捏荷包,猜不出来里面到底是放了什么,且先放下荷包,打开了保成的亲笔书信。

有了之前两位太后的话,康煦帝难得认真地读起了保成送来的信,好一会,他似乎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站在他身前的顾问行都差点要闻不到康煦帝身上的吐息,好似皇帝就连呼吸也一起屏住了似的。

不知道太子究竟在书信中写了什么内容,竟是叫康煦帝读得这么入神,似乎都忘记了眼下正坐在慈宁宫内。他的脸色有时带着恼怒,有时又透着柔和,末了,竟是有些动情,露出了几分难以压抑的鼻酸。

良久,康煦帝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信纸合上时,旋即一颗眼泪滚落了下来。

面对康煦帝的泪眼,两位太后并没有无视,也不觉得奇怪。

皇帝虽然对外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可对内,不管是在哪位太后的面前,的确也曾数次真情流露,动情哭泣过。

太皇太后无奈地说道:“方才还这般生气,眼下又如此,哀家真是好奇,保成给皇帝的信,到底是写了什么。”

康煦帝将书信仔细地收了起来,哪怕眼睛微红,说起话来却是带着一丝笑意,“皇祖母,这可是保成给我的亲笔书信,自然是不能给您看的。”这话里话外,分明还有一丝丝炫耀。

这反倒是真叫这两位太后好奇起来,保成究竟是在其中写了什么。

怎会叫之前还愤怒非常的康煦帝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冷静且不说,甚至还带着少许美滋滋之意。

将书信贴身收起来,康煦帝心情大好,这才有心思去看这荷包。荷包鼓鼓囊囊,不知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皇帝伸手捏了捏,似乎是硬物。他抽开系着的绸带,荷包里面就滚出来七八丸糖丸,在糖纸外,似乎还用小字写着什么。

康煦帝捏起一枚糖丸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快乐丸”,而后又用更加细小的小字写着:在被保成气到后服用,一枚即可叫人通心舒畅,忘掉保成惹出来的小麻烦。

专人专用:只许阿玛一人使用。

皇帝看着这小儿玩闹之物,一时真是好气又好笑。

“就只会玩弄这些小把戏,怎不亲自回来好叫朕舒心?”康煦帝笑骂了一句,到底是笑了出来。

皇帝方才心里隐隐的刺痛与伤心,被这两个把戏拿捏住了,非但没有继续生气,眼下想再找回之前的愤怒之意,却也是无从下手。

只能有些干巴巴地与两位太后对视。

两位太后有多少年没看过康煦帝这

般有些拘束的模样,两位对视了一眼,纷纷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太后打趣着说道:“皇帝方才不还在生气保成偷溜出宫的事,怎眼下又不气了呢?哀家原本还想着,等保成回来后,可得将他好好捉住,好好训斥一顿才是,眼下来看,纵然哀家如此,最心疼最不想的,怕是皇帝才是罢?”

康煦帝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太皇太后笑了笑,“方才咱们两个又说又辩,皇帝都未必能听得进去一二分,这都不如保成有用。人都被阿玛给气出宫外了,却还眼巴巴地惦记着在宫内会生气的老父亲,还忙不迭地叫人送书信与礼物回来,”她看向皇太后,“哀家与你,可还是没有的呢。”

康煦帝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于是更加尴尬地换了个姿势摸了摸鼻子。

但不得不说,太皇太后是最知道康煦帝心思的一个。

纵然是皇太后都比不得她。

康煦帝有时候并不在乎底下孩子对他意志的违背,除了对太子偏爱外,皇帝对底下的皇子们也都是各有喜爱。在立下皇位的继承人后,康煦帝也是真心想要培养其他的皇子,想要自个的孩子个个都好。

不然,康煦帝没必要那么抓着大皇子的功课,只要太子足够好不便成了?

皇帝的心思,还是带着从前草原未曾入关时的想法,想要儿子个个成才。

然这与太子的地位是有冲突的。

想要太子的地位稳固,康煦帝眼下的做法,本就是一种矛盾。

皇帝是想做个好父亲,可有时未必得当。

这便是太皇太后看到的危险,却还未在这个时候提起。她清楚这时候说给康煦帝听,哪怕他记挂着,也未必能真的听进去。

这得是留到后来,在最适合的时机再言。

而当下,康煦帝与太子的矛盾……

不过是皇帝有些走偏的疼爱,与太子逐渐长成后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么多个孩子里,哪怕皇帝个个都喜欢。

可最在意,最捧在手心里,自然是太子,不可能有其他人。

太皇太后一度担心皇帝与太子会升起愈发多的冲突,因着这两位的脾气与性格,都是有些一脉相承。

皇帝这尴尬时就会摸摸鼻子的动作,太子可是与他一模一样的。

然现下,看着康煦帝正笑吟吟地与皇太后说话的模样,太皇太后又有些放下心来,这般一瞧,保成还是抓住了与皇帝来往时最要紧之事。

皇帝最是在意,保成是否关心他这个老父亲。

皇帝的做法虽有偏颇,可他又的确是真心疼爱太子,只要保成牢记着一点,不与皇帝离心,那往后有再大的波澜,都不会再叫这天家父子两人争吵起来。

时间回到三刻钟前。

【康煦帝就是个】

贾珠面带着微笑,正撑着下颚在看着太子低头写信。

“你很吵。”

他在心里和系统说道。

这可真是太吵闹了,贾珠简直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是不是住进了好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吵得要命。

可贾珠也不是不能理解系统的愤怒。

因为,就在太子那句话落下之时,贾珠非常清楚地听到系统发出的一声脆响。

【检测到数值波动。】

这不仅是系统的心结,同样也叫贾珠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抓住了允礽的小手。

贾珠的手一直都是温凉的,在触碰到太子时,那手上的热度便不断地传递过来,“保成……很伤心罢?”

小太子愣了愣,然后低着头,看着他们两人交握到一处的手。贾珠还特地避开了他受伤的右手,在这只手上,只是轻轻地捉住了

允礽的手腕。

过了一会,允礽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不明白阿玛究竟在想什么?阿玛是讨厌保成?还是喜欢保成?”

贾珠缓声说道:“保成,皇上自然是爱你的。”

【康煦帝当然是爱允礽的,只不过他是个失败的教育家。】

贾珠还是第一回听到系统在脑海里响起来的声音带着波动——毕竟都差点将太子的黑化数值逼得飙升,这怎不叫系统后怕?

“……如果皇上不爱太子的话,他又何必时时刻刻惦记着保成,将保成带在身旁教养,为保成扫除障碍,哪怕是朝务繁忙,保成生病时他都会停朝来照顾……”

“大哥生病时,阿玛也停朝了。”允礽小小声地说道。

贾珠哽住。

“……这更说明,皇上对自己的孩子只有喜欢,没有憎恶讨厌一说。”贾珠重整旗鼓,“殿下,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我或许是为了……而进宫的事吗?”

他没有说得十分清楚,但这一带而过的话语是何意,允礽也听得分明,便随之抬起了头。

贾珠和允礽已是凑得十分近,只听得唇红齿白的少年轻轻地说道:“换做是其他人,换做是其他皇子,保成当真认为,万岁会冒着这般大不韪,做出这样的事吗?”

……不会。

贾珠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被当做了替身,可显然皇帝与太子都是这般认为,在此时将此事拿出来说,也不过是为了佐证他说的话。

康煦帝当然不会这么做。

便是要冒风险,也得看是为了何人。

而太子,显然就是康煦帝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兴师动众,追查至今的人。

或许康煦帝在教育亲子关系上,有些拿捏不当,可这份心意,到底还是真的。

对保成而言,真与假,也的确是最要紧的一环。

见保成低头默然,似是在思忖着什么,贾珠又道:“保成为何不将此时的想法告知皇上呢?纵不是亲口所言,但也可以写作书信,好生将心中的困恼告诉皇上?”

允礽认真思考了贾珠的话,半晌,小太子点了点头,委屈吧啦地说道:“好吧,看在阿珠的份上,看在笨蛋阿玛的份上。”

贾珠忍不住笑,起身去叫人送来了笔墨纸砚。

方才他们两人的交谈不为人所知,可从打开房门时屋内的气氛,这些太监侍卫还是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了有所不同,低眉顺眼地送来了笔墨纸砚后,又快/手快脚地关上了屋门。

就在小太子奋笔疾书时,贾珠就坐在边上注视着他。

但心里,是在和系统说话。

系统看起来好像是劫后逃生般,【正在下降。】

贾珠忍不住说道:“我不问你细节,但是皇上对允礽未来,或者说,在这本书中的未来走向,是不是影响深重?”

【自然,宿主曾梦到过的内容,不也正是昭示着这一点吗?】

贾珠再一次回忆起当初梦里那个空荡荡的毓庆宫。

康煦帝似乎觉得,太子会与他起矛盾,自然都是身旁教养的太傅,那些伺候的宫人的问题。这或许不是在后来才显示出来的苗头,而是在现在就已经流露出来的迹象。

皇帝的确是真的宠爱太子,也想做个好父亲……

只是有时候,总是容易,事与愿违。

允礽显然有许多想要和康煦帝说的话,在奋笔疾书了好一会,换过两张信纸后,小太子方才矜持地放下毛笔,待晾干后又装进去。

小太子一边招来了人,欲将这书信送入宫内,一边也想早些离开茶楼,便带着贾珠下了楼,待要上马车时,允礽看着街对面的店面,忽而又犹豫了一下,大步走了过去,去买了七八丸硕大的糖丸,又买了个荷

包,回来在马车上一顿捣鼓,方才将书信与荷包一同递给了其中一个侍卫,叫他快马加鞭,一定要早些送入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