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笔,尚亭抬头打量李沽雪几眼,忽然道:“沽雪,你家里有什么人,在我处说了,回去尽早料理了,此事玄殿以外的人或许不必知道。”
枕鹤的神色真正慌乱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李沽雪看在眼里,却没慌,只是脸上慢慢笑开:“掌阁哪里的话,银货两讫的事有什么可料理的?我还能赖人家几桌花酒钱不成么?”
尚亭凝视着他,许久没说话。李沽雪面上吊儿郎当,心里面则在想,无论如何先将身份掩去。明逸臣对阿月的了解全凭秦国夫人府一纸告示,真实身份不得而知,而枕鹤,李沽雪心中吁出一口气,枕鹤也没有见过阿月,不可能知道阿月是谁。
这时尚亭道:“你的私事我本不该问,你自向你师父禀告罢了。因上你的门,你也算身在案中,人放在这里,我来审,你回罢。”
李沽雪懒散的笑意一敛:“掌阁的意思,这案子我不能问?”
尚亭挥挥手:“你且安心,待问出他与你的仇,我派人告与你便是。”
安心,安个屁的心,李沽雪有些后悔方才没一掌直接把明逸臣打死一了百了。虽然难交代一些——人死在他家里,还有三槐见枯散在一旁,他难免显得更可疑,那总也比现在这情形好。
尚亭找他的麻烦,也很好理解,他这年纪封掌使,与掌殿又亲近,尚亭是他的顶头上司,倍感危机,捉他一二错处遏一遏他的势头,大约是早就暗中派人在盯他,而前一段时间枕鹤正好整日往胜业坊送饭,这就是瞒不住的。因此阿月是无辜受累,李沽雪一口血哽在喉头。他深吸一口气,觉着阿月与他两人真正命途多舛,为什么总是历经险境。
他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疑心:阿月是不是遇上了他才有了这诸多的麻烦。上一回从琉璃岛归来也是为了给他疗伤才经脉透支,如今是来长安寻他,又因他无名殿的出身时刻都处在危险的境地。
胜业坊一方小院,两人能守多少个朝暮。李沽雪听闻临海一带有时会生飓风,飓风,乃八方之风俱也,因其令人怖惧也曰惧风,起时暴雨如注,屋瓦皆飞,海潮大溢,浪高逾丈,毙人畜,毁屋舍,偏偏中心汇聚之地无风无雨,静寂无声。
李沽雪觉得自己的院子便是风暴中侥幸的这一隅。
怎么办呢,静待风平浪静的那一天吗?只是等待吗?把人留在这里,其余的听任发落?李沽雪右手握紧又松开。
这是握剑的手,这手也牵过他,陪他练过剑,给他写过信,抚过他的发,李沽雪深吸一口气。
这手中从没握过认命二字。
他朝尚亭挑了眉:“对不住,尚掌阁,这人恐怕不能交给你。”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万方多难此登临
“这案子原不是咱们玄殿的职责,此番嫌犯一头栽到咱们手上,我便罢了,尚掌阁是想越过掌殿自作主张?”李沽雪抱臂立在晦暗的地牢中央,满室森然的刑具,门口两座烛台火光黯淡,他的脸上也殊无一丝笑意。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两京事务本不属于玄字阁管辖,明逸臣这案子他们若强自插手,他便罢了,区区一个少掌使往上的路还长,他要上进就上进,且毕竟是嫌犯找上的他;可是尚亭则不同,擅自下令审问,一个说不好治他一个擅权僭越也不算冤枉。李沽雪这少掌使想办案子往上爬或许是想做掌阁,那么敢问尚掌阁你往上爬还能爬哪儿去?当掌殿大人是死了么?
尚亭笔尖一顿,攸地盯住李沽雪。
一旁枕鹤连忙陪笑道:“三槐见枯散这案子搁哪一阁的弟兄头上都是重中之重,都要上心,都要立刻报与掌殿知道。此人在长安接连做下数起大案,下手的人家上下老小无人幸免,被如此丧心病狂的人盯上,任谁也要慌上一慌。且沽雪说他并不认识此人,想要亲耳听一听审问也是情理之中。”
他一番话仿佛是门上的烛光,飘飘悠悠地晃了几晃便湮没在昏黑的地牢之中,没有掀起丝毫光影,该黑的地方还是黑,该暗的地方还是暗。
尚亭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钩子落在李沽雪身上,李沽雪表面上松松散散站着,实则右手的剑鞘已然嵌进掌中寸余。
半晌,尚亭撂下笔:“情理之中?于情,我未知你言真假,焉知你与人犯不是相互勾结,一朝反目?于理,我位居掌阁,出则督一府,入则达天听。这些都不提,无名殿的规矩,我乃掌阁你乃掌使,我的命令你敢不从?”
这话很重,枕鹤立刻要再劝,李沽雪一口气泯入胸腔,开口道:“我——”
“他不敢。”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廊上传来,苍老但不虚弱,不仅不虚弱反而中气十足,精神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