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只知道要顺从,这样才能少吃些苦头。可即便他那样顺从, 他的主人们也总能找到机会惩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主人们似乎很喜欢看他隐忍而痛苦的样子,他们用鞭子抽他, 用绳子将他吊起来,用烙铁烫他。他只能无声地惨叫, 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可是没有人给过他仁慈。他承受了各种各样的折磨和羞辱, 最后终于由于患了痨病,被赶出家门,只能在街上流浪。找不到吃的,也没有衣服蔽体,他只能挖着地上的积雪果腹。最后他被一道马车撞倒碾过,那车夫害怕他的罪行被人发现,就用车将他载到荒郊野外抛尸。
在被山猫啃食的极度痛苦和恐惧中,在被寒雪渐渐覆盖的寒冷中,他觉醒了青无常的记忆。同时他的身体也开始被鬼身的力量缓慢地愈合。只是那愈合太慢了,他只能继续承受一点点被啃食的痛苦。
过了不久,希瓦便找到了他。
希瓦有一定心理准备,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转生,也知道青红无常原本就很容易转生到不被期待的婴尸的身体中。可是当他看到愆那手脚扭向不自然的方向,双目空洞地躺在肮脏的沟渠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撕开了。
他的愆那,他脾气坏却十分可爱的愆那,竟然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他蹲下身抱起愆那,他的手在抖。愆那的脸上全是雪,凝着雪块的睫毛颤抖着掀开,疲惫非常的眼睛渐渐定格在他脸上,嘴角有些虚弱地微微一提,似乎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希瓦……”
希瓦知道愆那的自尊很强,不愿意自己露出任何伤心或怜悯的表情。于是他强自忍耐心中的剧痛和燃烧的愤恨,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找到你了。”
愆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因为疼痛而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他将头靠在希瓦怀里,苦笑道,“转生可真是累啊……”
希瓦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多给愆那一些温暖,“这次比较倒霉,大概下一次就会好了。”
可是下一次并没有好。
下下次也并没有好。
不知道为什么,愆那的运气似乎比一般的青红无常还要坏。几乎每一次转生,他都要尝尽人间的所有悲苦,看到所有最深沉凝重的邪恶和黑暗。他被抛弃过、虐待过、欺骗过、背叛过、羞辱过。一次又一次,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诅咒,不断被人类最肮脏的一面吞噬又重生。
希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去问过韩判官,对方也只不过是用那些老生常谈的废话来搪塞他。他又去葬文司查过所有他有权限借阅的典籍,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一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红无常告诉他,也曾听说过有青红无常每一次转生都奇怪地遇到各种不幸的情形,多半是那些青红无常前世造恶业太重,今生在地狱里受苦的时间又太短,所以那些果报便都加在每一次转生的前十八年中。
那一段时间的希瓦心中充满愤怒,却又不知道这愤怒到底在导向何方。不应该是这样的,愆那不应该被如此惩罚。
而且愆那成为青无常的时候已经一百岁了,一百年的时间受苦难道还不够吗?!
那时候愆那刚刚再一次转生,希瓦冲到人间,宛如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他根本不知道愆那这一次会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可是一想到愆那可能又在某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承受着人间最深沉肮脏的苦难,他就觉得五脏六腑在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切割,如鸩毒般的不甘和愤怒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不休。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做,即使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他仍旧是在愆那十八岁的时候找到的他,那一次转生的愆那本是家中长子,是富庶家产的继承人,却被他最疼爱也最信任的弟弟背叛,请了一名苗疆的巫师给他下蛊,令他全身如遭千蛛噬咬般剧痛不止,而且从毛孔中不断渗出血来。大夫束手无策,家中原本疼爱他的父母担心他的病症会传染,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任何其他的儿女去接近。他在极度的痛苦、恐惧和孤独中,以为自己要一个人死去。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力量令他挣扎着爬起来,撞开了被锁住的门,跌进院子里。他全身都是血,就连眼睛和耳朵里都溢出血来,形容可怖宛如厉鬼。所有仆人见到都尖叫着逃跑,就连从小侍候他长大的仆人也惊恐地躲在山石之后。
他跌跌撞撞,想要再去见一面爹娘,去最后看一眼他最疼爱的二弟。可是他们看到他的时候眼神那般陌生,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他们不断后退,仿佛他是什么肮脏不洁的东西。他伸出满是血的手,用尽力气呢喃着,“娘,我好疼……救救我……”可是那曾经喜欢抱着他亲吻他脸颊的慈祥母亲此时却避他如蛇蝎,不停尖叫着。而他的二弟却拿着一根长长的顶门棍横在他娘面前,恶狠狠地说,“大哥,你要是再过来,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眼中流出泪水,可是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流的是什么。他想着,或许这样也好吧,就这样被打死,也不用再继续疼下去了。
同时,他的意识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很多记忆在瞬间闪过他的脑海。痛楚在头脑中爆发,他□□着,求助般向前又走了一步。
棍子落了下来。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个红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一脚踢偏了棍子,不顾愆那满身的血污,将他紧紧搂住。
陌生又熟悉的香气,另那脑海中的疼痛忽然全部消失了。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这个美丽的红衣男子是谁。
希瓦紧紧抱住全身浴血的愆那,抬起一双美丽却充满杀气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面前那惊魂未定的执棍少年。他身上散发的某种阴森凄冷的气息,另那些追进来的家丁、那些躲在四周的下人还有瑟缩在前方的愆那的父母兄弟,感到一股从心底弥漫而出的惧意。他们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只随时要爆发的、恨他们入骨的嗜血野兽,极度的危险令他们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你是什么人!”年长的家主努力撑起最后一丝勇气喝问道。
希瓦冷冷地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者无畏的二少爷扯着嗓子喝道,“来人啊!还不快将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疯子拖出去!”
然而他话刚说完,便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那手那样冷,仿佛是从最深的地下伸出来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强悍的力气完全阻绝了喘息的机会。他徒劳的挣扎,张大嘴巴也无法呼吸,发出可笑的古怪声音。他听到那恶魔般的红衣人在他耳边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再不说,我让你们全给他陪葬!”
其他的家丁冲上来想要拉开他,可是一种强大而骇人的鬼气从他身上迸发开来,将所有人都震出数米。
他已经打破了太多罚恶司的规矩,他伤了凡人,而且还在凡人面前毫无顾忌地使用法术。他知道自己之后会面对可怕的处罚。
可是他不在乎。
他想要杀死这些人,所有伤害了愆那的人。
当他终于松开手,险些被掐死的二公子已经吓得失禁。他全都说了出来,自己如何嫉妒哥哥的嫡长子地位,如何找到那苗疆巫师,如何在哥哥的饭食中下毒。愆那这一世的父母听得目瞪口呆,众家丁也都惊呆了,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人畜无害的二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