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没说话,只是顺着这宫墙走着,春花已经开过了,夏日的浓荫在这夜里,被宫灯照着,竟然多出了几分诡异来。
临到了宫门前,桑弘羊走在前面,张汤却落在了后面,看着桑弘羊出去了,张汤却停下来问郭舍人道:“刘陵在一杯酒楼惹下大事,她以前不是没有见过陈阿娇,你这次去,她什么也没问吗?”
郭舍人挠了挠自己的脑门,苦恼道:“她的确没问啊,我还觉得奇怪呢,不过她不说,我自然不好提及,毕竟这种事情,你怎么好去戳别人的伤处?我看刘陵也是害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汤心里念叨着,那眉眼一低垂,双手交握到一起,凝神想了片刻,银白的月光落到了他低垂着的眼睫和那淡薄的嘴唇上,衬得他身形单薄,却更突显了他的刻板,月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在了宫墙上,张汤最后抬头,却道:“你之前在陛下那里说,你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东方朔?”
一提到这个问题,郭舍人就有些尴尬,他知道张汤不喜欢东方朔,可是对刘彻,郭舍人不能说谎。
他的确是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东方朔,不过东方朔只是问了竹简的事情,最后莫名其妙地就被淮南王强行请走了,这待遇估计是跟囚犯差不多了。
“东方朔似乎根本无意卷进这次的事情当中,他只是说,错由他起,也当由他来灭。”
郭舍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迷茫,其实听的时候也很迷茫,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现下他将这话给张汤说了,张汤也不懂,眼看着天色黑沉,前面的桑弘羊已经站住了一会儿,平日里此人都是我行我素,不与他人结伴,也就不会与他人结党,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大约是有事要跟张汤商议了。
张汤跟郭舍人这边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干脆直接丢下一句“不懂便不懂吧”转身就走了。
郭舍人瞪视着张汤:“嘿,你个张汤大牢里关了一遭倒是越发奸诈狡猾了!”
张汤顿了一下,眼底有一些阴鹜的东西慢慢地冒了起来,最后只那么轻轻地一闭眼,一双眼眸再次回复平静。
他身上藏着仿佛来自亘古的戾气,无论如何也洗不去,减不掉,这是杀伐太多积累出来的,很多时候并不能由自己控制。
他走出了宫门,看到桑弘羊还站在那里,于是站定:“桑侍中似乎有话要说。”
“你今日对陛下说的白金和五铢钱,还有盐铁官营,是认真的吗?”桑弘羊精于钱之一道,他对这方面的政策是相当敏感的,所以当张汤在说出应对刘彻所说的攻打匈奴财政困难的方法的时候,他几乎吃了一惊。
这样的想法其实与自己不谋而合,可是这个政策如果在现在就开始实行,分明是一点也不合适的。
现在整个大汉的国库并没有困顿到需要发行新的货币来敛财的程度,张汤这么早推行这个政策其实只是引火烧身,作为同僚,尽管关系不亲近,可是他也不愿意看着张汤因为这些事情身死。
张汤摇摇头,没说话,走了。
桑弘羊负手站在宫门后面看着张汤,却觉得这一刻,自己看透了张汤的命运。
一身鞠躬尽瘁,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发行新的货币,就意味着旧有的货币效力大减,让所有人使用新钱,便是敛聚国民财富。
说简单一点,一名商人原本拥有十文钱,这十文钱都是半两钱,有的足值,有的不足值——因为这个时候豪强地主多有私铸钱币,为了让一定数量的铜铁铸出更多的半两钱来,每一枚半两钱其实都不足半两,这便是现在整个大汉面临的情况,半两钱空有半两钱的名字,可是实际上却是不足值的铸币。
如果发行新的货币,却要将就的铸币以足值的来衡量,如果不足值的半两钱两枚才当真正足值的半两钱的一枚,新货币发行,规定一枚五铢钱等价于一枚半两钱。商人将自己的半两钱原本是十枚,这个时候只相当于五枚足值半两钱,这个时候十枚半两钱全部兑换成五铢钱,便只能得到五枚五铢钱,而物价没有改变,商人手中的钱却变少了,能够买到的东西便少了。
一个商人的事情是小事,可是如果每个人手中都是不足值的铸币,张汤却要施行这样的政策,无疑会激起民愤。
自古改革者少有好下场,战国时期的商鞅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张汤如果执意如此,其下场,几乎已经能够窥知了。
也许一时在刘彻的支持下,张汤不会有任何事情,可是刘彻护得了张汤一时,却护不了张汤一世。豪强地主们被收回了铸币的权力,威逼不了刘彻,却能够为难张汤,这个时候——张汤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