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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也没有推却,登上了顾越的马车,轻声吩咐道:“开明大市,广陵楼。”

……

从蜀冈子城俯瞰整个罗城,东西两条官河并肩奔流,坊里的青瓦红梅,楼阁锦绣,全被那星罗棋布的数十座桥梁联通着,收罗进一张绵柔的地网之中。

其中,西河第七桥,雄伟瑰丽,石块为桥基,汉白玉为桥栏,建有长十丈的桥楼,因其檐脊立有七只神鸟,鸟首所望之地皆花团锦簇,故又名‘鸳鸯好花桥’。

当夜,州府驿馆进驻新客。

“李大使,杨刺史邀您下几盘棋。”

李彬的房中,仆从正要盖灭灯芯,一道邀约穿过层层院门,不辞辛苦而来。李彬听闻杨继行大半夜不睡觉,反倒要请自己下棋,虽难免意外,却到底天性风流,于是,不拘礼节,单衣赴会,在青灯之前和杨继行尽情对弈了两个时辰。

杨继行身材微胖,皮肤白皙,须发微蜷,有着杨家人胡汉血脉各半的特殊的体貌特征。二人任官的地域不同,故而,尽管有阶品之差,却不必太讲究上下级。他与李彬闲谈鸳鸯桥的故事,举止儒雅随和,声音也温柔,没有一丝戾气。

如今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东宫伤痕累累,危在旦夕,常人都觉得,既然惠妃受盛宠,那么寿王将来必能夺得储君之位,而杨氏家族水涨船高,早晚可期。

彼时,李彬借棋子,说恭贺的话,未料,杨继行立即就吃掉那一子,诉另番衷肠。杨继行道:“大使莫要笑话,杨某不擅权场争斗,因得遇一人,宁愿此生不归京都……”李彬不知里头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是听完故事,有些感动。

棋局结束,二人礼别,李彬空对散乱的黑白,忽有领悟,又喊了一人来小酌。

天际昏黑,城郭闪烁星点光芒,一位采访使和一位别驾讲着一位刺史的往年。

“陈别驾。”李彬缓缓为坐在对面,睡眼惺忪的陈昀添酒,浅笑说道,“同为江南常驻人,我今夜也是因杨刺史一席话,方才想和你清谈,君子之情。”

陈昀赶紧接住酒杯:“岂敢劳烦大使,陈某眼中,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言利。”

李彬叹口气:“那是君子之交,不是君子之情。”陈昀道:“那,情又是什么?”李彬道:“我引庄子一句古话,说自己的见解,还往陈别驾多多指正。”

“君子之挚情,分合各有时。在他贫寒势弱时,相呴以湿;在他扶摇上青天时,相忘于江湖,无拘无束;在他回到干涸的泉边,需要滋润时,相濡以沫。”

陈昀道:“对。”

“譬如杨刺史与楼座主,两次过此鸳鸯桥,就是君子之情。”李彬道,“初次相逢,一个洛阳贵公子,一个金陵俏子弟,拦桥争斗鸡,堵得三十街寸步难行。”

后来,听闻楼家倾覆,楼君延北泊至洛阳,本有机会去御前做供奉的杨继行,因此弃官而陪楼君延四处奔走求仕。又分别,一晃三十余年,再轮到杨继行赴任扬州,得罪世族,水深火热时,怎料,那为他在鸳鸯桥牵线,让杨家与张家百年好合,替他扫清治理地方人脉关系的一介乐师,竟还是曾与他纨绔同行的楼君延。

陈昀道:“对。”

李彬端起酒,摇晃酒杯:“所以陈别驾更得理解,如今顾刺史虽暂受排挤,但他路江州不停船,先到扬州游玩,不是随性之举,他,希望促成江南诸州齐心。”

陈昀手里总摸着那块犬符,道:“只要有大使的关照,江州一切都悉听尊便。”李彬把酒洒在桌上:“你今日,在众人选字时,抢了顾郎的‘江’。”陈昀一怔。

李彬道:“或许,在江南道人的眼中,李某是惠宣太子李司徒之后,可,在顾郎的眼中,李某是曾经与他共战河阴的袍泽,是将要与他共治江南的手足。”

“李某,誓不会辜负顾郎的信任,想着,陈义门是比李某还讲义气的,定然,更不会有什么架空刺史,这样愚蠢而又危险的念头,否则朝廷那里,不好交代。”

陈昀的犬符,因为抹上汗水,变得晶亮。李彬道:“楼座主在扬州三十年,不可能无端被触怒,若陈桃儿还做过龌龊之事,让他收拾干净,别逼李某详查。”

陈昀道:“大使提醒得是,陈某,某祝顾刺史与苏供奉,君子之交,合,合欢于鸳鸯好花桥。”李彬一气之下,笑出声来:“这点,你倒领悟得透彻。”

陈昀赔笑道:“玩笑话,陈某明白,当初南不嫌的事,便是卑职向伯父大人求的情,不过乐人之间的恩怨罢了,这回,陈某再去找陈桃儿,让他以后守规矩。”

李彬点了点头。

年节过完,城中一天一个样子,草叶从土壤中冒出芽来,悄无声息地,在河畔填充着绿意。府吏已经开始在河岸边插桩布置挂灯谜的绳子,仆妇们坐在光滑的石阶上,一边帮小孩子扎总角,一边为自家主人的彩灯编织特殊的五色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