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徐青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自己观察了半辈子的这位顾家的恓惶子孙,跌打滚爬而来,坐在石案对面,与自己谈判之时,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往。
顾越抬起头,把那些从树枝垂下的红绸捋得整整齐齐,扎好,交给徐府的侍者,笑着道:“实不相瞒,顾某也是今晨才得以确认,先父与徐员外是同年。”
徐青道:“这是事实,也是巧合。”顾越道:“不错,顾某不敢误会徐员外。”
往事不谈,只言当下。
顾越的来意,再直接不过,他想劝徐青让步,并公开写信,向考生贾权道歉。这样一来,在公文程序上,他就有充分理由驳斥对整改持反对意见的另两位舍人。
条件则更加无赖,从利益上而言,现吏部侍郎苏晋已有意把官员考功之权从下级官员手中收回,现礼部各级也已做好举办明年科举的准备,眼下,公文一旦通过,那么考功司立刻就会被一拆为二,瓜分得干干净净,没有徐青半点的荤腥。
徐青听完,苦笑道:“顾郎的要求,实在太无道理。”顾越直言不讳,如果徐青主动写这封致歉的信,还能保住官职,如不然,摊上贾权这样光脚不怕穿鞋的,继续告下去,喊下去,徐青不仅要丢官,一辈子的名声兴许都保不住。
毕竟这里是长安,他有的是办法制造舆论和证据,颠倒黑白,他也是为他好。
“好,其间厉害,明白了。”一阵米香飘过,侍女端着温热的清酒而来,摆在了二人面前,徐青打住顾越的热忱,浅笑道,“可,顾郎怎么不想想自己?”
顾越道:“徐员外什么意思?”徐青指了指天空:“顾郎可知,那日在洛阳的北牡丹坊,苏供奉跪在徐某的面前,说了一句什么话?顾郎难道以为,徐某今年通过了季长亭的卷面,真的是看在你先父大人的面子?”顾越掌心一紧。
“‘员外郎,顾郎无家无势,所为无所指,只凭拳拳报国之心,这些话我听过就好,顾郎他得罪不起李阁老。’这就是苏供奉的原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徐青念完这段话,举起酒杯,在顾越面前荡了一荡:“据徐某所知,顾郎是识时务之人,如果此时改一改态度,彻底否了严左丞和张阁老的提议,那么徐某还是乐意去和李阁老疏通的,将来,再去外州做刺史历练两三年,不可同日而语。”
“相反,你拼尽全力,逼徐某吃下这个亏,到头来,又能有什么好处?不错,科举是科举,考功是考功,不仅分工更加明确,而且监管也会更严苛,从长久的角度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你看得到那长久么?顾郎,千万不要和时运作对。”
“徐员外,顾某知时运。”
后来,顾越也承认,自己确实动过心,只是这一日他从徐府出来时,手里捏的不是桂枝和酒坛子,而是徐青亲笔所写的,向考生贾权赔理道歉的文书。
次日,李、白二位舍人在奏章之上,很无奈地签下了字,中书五花判事通过。
伴随着寒食时节的绵绵细雨,一纸薄薄的公文,从宣政殿传出,再送往皇城时,便掀起了这次波及整座长安乃至天下的变革。从此,官员的考功和科举制举的举办彻底分开,科举场地不再是吏部院子,而变为礼部的南院,后来之人,再不识座主徐青、顾顺之名。
对于顾越而言,虽然凤阁的格局依然是阴云重重,但,好在严凌兼任礼部侍郎,与吏部苏晋并驾齐驱,拿稳了原先独控在考功司手中的量人用人的权力,如此,他行走在朝中,也更有些底气。
难得平静。
四月刚出头,顾越寻思良久,才终于向制诰舍人袁仁敬,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袁制诰,麟德殿寒食筵,顾某不才,想去……看歌舞,特请御前持案宣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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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次里程碑式变革的具体始末,以《大唐新语》最详尽全面:
“俊秀等科,比皆考功主之。开元二十四年,李昂员外以举人皆饰名求称,摇荡主司,谈毁失实,窃病之,而将革焉。集贡士与之约曰:“文之美恶,悉知之矣。考校取舍,存乎至公。如有请托于时,求声于人者,当首落之。”既而昂外舅常与进士李权邻居相善,乃举权于昂。昂怒,集贡士召权,庭数之。权谢曰:“人或猥知,窃闻于左右,非敢求也。”昂因曰:“观众君子之文,信美矣。然古人有言,瑜不掩瑕,忠也。其有词或不典,将与众详之,若何?”皆曰:“唯公之命”。既出,权谓众曰:“向之斯言,其意属我也。吾诚不第决矣,又何藉焉。”乃阴求昂瑕以待之。异日会论,昂果斥权章句之疵以辱之。权拱手前曰:“夫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鄙文不臧,既得而闻矣。而执事昔有雅什,尝闻于道路,愚将切磋,可乎?”昂怒而应曰:“有何不可?”权曰:`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岂执事之词乎?”昂曰:“然。”权曰:“昔唐尧衰髦,厌倦天下,将禅于许由。由恶闻,故洗耳。今天子春秋鼎盛,不揖让于足下,而洗耳何哉?”是时国家宁谧,百僚畏法令,兢兢然莫敢蹉跌。昂闻惶骇,蹶起,不知所酬。乃诉于执政,谓权疯狂不逊,遂下权吏。初昂以强愎,不受属请,及是有请求者,莫不允从。由是廷议以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乃使礼部侍郎掌焉。宪司以权言不可穷竟,乃寝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