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寿安
小曲之中,最适于切磋技艺的莫过于《投壶乐》,两把五弦,你番唱罢,我番上阵,节奏越来越快,指法越来越复杂,比的是速度,比的是随机应变的能力。
对于丝类乐人来说,这些基本规则,就像掰手腕比力量大小,真实而又残酷。
苏安却是不怕的,在他心中,李归雁既是指点过《破阵》的前辈,也是在花萼宴与他并肩交游的知音,更是梨园中为数不多的,卓尔不群,朋而不党的人。
彼时,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苏安取开了蒙住凤眼的苇膜,而李归雁把自己的五弦架在左腿,右手揉住山口。苏安道:“请。”李归雁闭眼,手指打弦而过。
下个瞬间,苏安的耳边刮过一阵风,但听得李归雁的一支铜矢“叮”地落入壶中。苏安不甘示弱,挑弦追去,加快了速度,加强了力量,亦是一发中的。
同为五弦,苏安不必考虑天地二眼,故而没有弹错或者弹漏,然,毕竟妙运的人眼已开,音质难以控制,他首尾不能相顾,随着节奏逐渐变快,跟得也越发吃力。一遍过,壶中箭矢满满当当,李归雁不动如山,苏安却已满面通红。
二遍,节奏快如蜂翅舞动,李归雁的轮指化为糊影,音却如玉柱洒落,粒粒饱满圆润,而苏安既要感知变化,又要弹曲,被逼得汗水直冒,指筋打结……
“且慢……”最终,玉壶倒地,苏安把指尖的拨片一甩,喘着气撑在红漆柱上,只觉湖面的倒影都是箭矢在乱飞,无论如何,他没有掰过李归雁,“我……”
李归雁闻声止弦,笑了笑道:“林家二位公子练反弹琵琶,伤筋动骨一年又半载,苏供奉为破开这三只凤眼,自春入夏,每夜只睡两个时辰,连荤食都不沾,只饮粥米,你们的这支曲子,真可谓是费尽心血。”苏安道:“哪里,我的心思还不够澄净。”李归雁道:“澄净,也未必能写成好曲子。”语罢,拂衣而去。
“难道不是?”苏安看着李归雁如水墨般的背影渐淡,心中一醒,“归雁兄。”
李归雁擅歌唱和琵琶,尤擅于作曲,他交好于太子太傅,即岐王李隆范,却从不邀宠于任何的妃嫔宦官,都说,他和李隆基不是君臣,而是知音。
这场切磋,在含凉殿前的宫道内持续了一个时辰,传为李归雁生平的一段美谈,却也没有辜负苏安。苏安回去后,与林蓁蓁复奏至百遍,终于想通了人眼的玄机。
人眼,竟是对于同类敏感,遇见和弦内的音,会使弦的振幅加大,音量增大,遇见和弦外的音,或是错音,会抑制弦的振动,削弱发声,可谓扬长避短之眼。
要想驾驭这个眼,没有蹊径可辟,只能是不断与其他五弦比拼,磨出锋芒。
如此,苏安在宜春北苑和妙运琵琶朝夕相处,至六月时,已觉日久生情。夜里,他把妙运放在枕边,梦中都能听见风吹弦吟,白日,他带着妙运,牵引千百教坊女姬的舞姿,与梨园百家争夺花魁,即使尚且还控不稳音色,也不再封人眼。
直到出发在即,梨花谢尽,苏安因避让林蓁蓁,再次谢过寿王府的邀约,才收到长安东郊崔府的六月六赏荷的邀请,所在之人,除了崔郎中,还有徐员外。
一晃之间,朝中也发生许多大事,李林甫从吏部升迁为黄门侍郎,而苏安也不知崔匙和徐青怎就认识,猜是李林甫听宫中风声,因博学宏词和徐青打过招呼。
是日,六月六,一个特殊的日子。苏安坐在凉亭下,听徐青在曲桥吹完七星管,不禁感慨,徐青依然是野心蓬勃,明知考功司的位置难为,偏要坚守不退。
苏安说,平康的地契还留着,乐坊重建就在今年,他去洛阳之后,由太乐署几位朋友主持奏曲,还望徐青能光临赐教。徐青反问道:“诶,徐某这曲子有什么不足之处?”苏安道:“曲风各有千秋,员外的是急急如雨,密而不乱。”
徐青吹笛的技艺,虽不能说极致,但仔细思之,还是别有一番风味。苏安乐于夸赞,也确实出于真心,不比崔匙,附庸得实在有些过度,叫他难以评述。
崔匙逗弄着崔公养的几只画眉鸟,吹口哨,笑侃道:“苏供奉,叔父崔隐在洛阳是有名的好客君子,早为你把几座御赐的宅子都翻新了,至于家里更不必担心,都说,伯父大人在和范先生一弦一弦地学瑟呢,此外,还有顾郎……”
苏安道:“崔郎中,直说无妨。”崔匙放下鸟食,笑道:“苏供奉近段这是怎么了,一入梨园,门深似海,似乎得道成仙,都不食人间烟火了。”
苏安醉心修艺,确实不久前才听闻,顾越被任为河南道转运副使,负责构建道内河段漕运、仓储、引水系列规章,只不过这事顺理成章,并不值得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