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谷伯走进来,摘下斗笠:“少东家,你们别怕。”苏安坐起来道:“谷伯,我们该怎么办,你先说说顾郎留的话,我再决定。”
谷伯看了一眼贺连。苏安道:“他是自己人。”贺连手里捂着热姜茶,沉默地吹了口气。谷伯又等候片刻,见苏安是认真意思,才席地而坐,说道:“大家都在长安,若非被逼急,谁也不会撕破脸皮,他们今天砸楼打人,说明是心虚。”
苏安道:“我所见,陈王和信王年轻气盛,定被外戚和属官当作挡箭的盾牌了。”谷伯点了点头:“所以,关键就在找到盾牌背后的人,拉出来,各个攻破。”
“官道上,有兆尹府坐镇,定会以此事为契机,严查宋侯,这些我们不必插手,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要配合顾郎,把为宋家卖命的抱团取暖的商贾打散。”
语罢,谷伯拿出一本册簿:“少东家,这是我查找到的,安丰会里祖籍宋州的商贾名单,一来……”贺连瞧着名单,认出了一个钱老爷,说,这钱老爷做漆木的生意,与留仙堂有原料采买方面的往来,或许可以沟通。谷伯道:“嗯。”
苏安咽下一口茶,很难想象这位面带皱纹和憨厚笑容的老伯伯给多少人家的被褥里塞了鲫鱼刺。谷伯回过贺连,抬起头道:“少东家,如此可否?”
苏安道:“事从权宜,商贾的事就全交给谷伯了,实在感谢你,难中不弃。”
一只蛾子无意间缠上蛛网,往往越扑扇翅膀要挣脱,越容易引起蜘蛛的注意,从而加速自己灭亡的命运,若真想活下去,只能静观其变,等待捕蛛人的到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
然,苏安早已不是素白无辜的蛾子,更不是无意间才缠上的蛛网,从那唱词中清醒之后,他是一只破茧的艳丽的蝴蝶,注定要借风起舞,流连满园的芬芳。
他不仅感谢谷伯的奔忙,感谢兆尹的明察,他自个也还有泪要流,有话要说。
次日傍晚,皇城诸署放衙。苏安和贺连一起造访徐府,令人把开化兴邦的牌匾搬进了饮水思源的桂园。徐青躲着藏着好阵子,又觉笛声闹心,终还是见了人。
情到深处,苏安眼眶一红,两行泪就下来了:“牡丹坊开张时,谁去记‘开元二十万年县礼记开化兴邦’?苏某记的无非是李侍郎和徐员外,一个题字,一个吹笛,为知音留坐到最后。苏某也并不计较,奈何,李侍郎的恩情是不能负的。”
徐青叹息道:“陈王府做这种蛮不讲理的事,确实让李侍郎难堪,可即便如此,苏供奉还能顾全大局,不追李侍郎,而先来找徐某,实在又是见仁见智。”
苏安回道:“苏某当然知道,是自己作的词曲引来祸端,除了兆尹府,又哪里敢把火往外引?但请转告李侍郎,苏某,定会倾尽全力替侍郎挣回颜面。”
立下这番誓言之后,苏安进宫,通过内侍省找到女官杏生,要去向惠妃请罪。
罪在不修乐艺,不献曲目,反倒在民间以妖言惑众,愧对娘娘的信任和赏识。
武惠妃听到这个故事时,正和几个权宦击鼓传花。苏安跪伏于地,手掌贴在冰凉的地砖:“娘娘知道的,为省用度,宫里这阵子萧条,下臣修沐时寂寞,就斗胆,斗胆在平康唱了几句野词,还是二位殿下识得大体,教,教训了下臣。”
惠妃听着笑着,拿定花枝,不传了:“昨日论《李郎子》,还说空穴易来风,必是哪家在喊冤,其实苏供奉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当此时节,要以家国安稳为重,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不应该再闹什么是非,惹至尊的不悦。”
苏安道:“娘娘教训得是。”惠妃笑道:“苏供奉,你还是得想想,什么样的委屈,能比天大?”苏安擦了一下汗,回道:“下臣……从此不唱《李郎子》。”
出殿,苏安巧遇李林甫。李林甫没有和他说话,径直进殿。苏安回过头,一念间,竟觉李林甫的精致衣冠和惠妃的正红礼裙同处一室时是那般交相辉映。
就在此夜,武惠妃以十王府于饥荒之时大兴金石之音为理由,罚陈王的生母宋氏代子李漼受过,施杖刑五十,当场将其杖毙,送血襦归安仁坊宋侯府。
据说,十王府邸里李漼撕心裂肺的哭嚎持续三天三夜,终才放了那批女乐人。
乐人平安而归,牡丹坊仍狼藉成堆,没有重建,就像故意晾那里晒太阳一样。
苏安找不到自己的破四弦,便蹲在地窖前,把阑音殿时穿的破衣衫丢进了火盆。盆中光焰,如同婆罗门结尾时的热烈,他眼前飘忽过又红又黑的灰烬,以及李漼那张稚嫩瘦小的脸……贺连陪在旁边,笑了笑,也烧了那顶乌纱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