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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日,太常寺成曲,由礼部支款三十万贯的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大宴,题为庆贺东定契丹,营州收复,集万家灯火于千宫苑,揽四海兄弟情,终于如约来临。

十月钟鼓,因是雨雾连绵,空气潮湿,传得格外悠远,如唱光阴静好。长安城的东北角聚起一片金粉金粉的尘,马蹄踏湿地,哒哒响在街巷里。

东市的老妪牵着小孙子,蹒跚走过拥堵的街道。小孙子含着小手指,抬头望那栋矗立在宫墙里,三层红漆的重楼。重楼高耸入云,歇山式的檐牙朝天阙,正中悬挂一块墨蓝底牌匾——“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三妪道:“鼓儿,那里是至尊的花萼相辉楼,皇室告诫世人,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鼓儿道:“阿爹阿娘就在那里面,我将来学琵琶,也要去那里!”三妪笑起来,眼尾泛出鱼尾纹:“你爹熬了十几年,得亏有你干爹照应,才能入夏院,你呀才四岁,别管那么多,先好好玩才是,来,阿婆回去给你做胡辣汤。”

凡两京赐宴官员,三品及以上,全备了贺礼,各家的贴红礼车行驶在大街,引得成群结队的孩童跟着,像鼓儿那般,伸出小手清点,一,二,三,比谁家彩。

苏安却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先把谢焉用过的奚琴重新调节一遍,而后在宫里宫外招呼好,和太乐署的乐工共同出发,入兴庆宫。

头回面圣,许阔庆幸他们穿的是服装是银盔甲,这样看不出身体在发抖,可以放松些,孟月憋屈死了,说好容易穿回行头,怎么弄个笨重的铁皮玩意来,不美,不好看。卢兰和贺连劝说半天,孟月大哭一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系上胸甲。

偌大的宴园分为正堂、东三苑、西三苑、后院百花园和前院的马球场。苏安先前来此,奏的都是既定的大曲,走马观花,没有仔细观玩,今以排曲人的身份到场,滋味到底不尽相同。他化好妆,正神游,李归雁来寻,领着他一并去迎宾。

多少青衫蓝衫,多少紫金绸缎,几回折扇掩面露明眸,几句平仄韵律逞风流。

听到琵琶弦嘈,玉磬错响,苏安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乐工,看到吴道子和王摩诘的丹青壁画,他又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乐工,他是俯瞰全天下的人。

金吾卫身披明晃晃的细鳞甲在宫门前来回巡逻,脚步声似欢庆鼓点。官员按照阶品乘坐步辇入内,布衣则在录事处递交引荐函,也可大大方方走进去。沿着宫墙,每隔一丈就挂一串爆竹,红硝之中,森严的秩序与狂热的气氛毫无冲突。

远在平康和崇仁二坊之间的南北大街,朝中的几位阁老的行辇就撞在了一起,结果是你让我,我让你,肩并肩地谈笑着,伤筋动骨走了几里路。

苏安和李归雁站在前宫院里的一棵柳树边等候。但听得录事太监稚细的声音——“中书乔甫,塞北贺簿;侍郎子寿,贺幛;侍郎焕之,贺屏;侍郎……”

李林甫自诩年轻,提袍在前面开道:“各位小气,一本书,一张帛,一块木头。”张九龄笑道:“那你贡什么,一百对蜡烛。”李林甫道:“我以量取胜。”

萧乔甫的一本贺书,来自千里之外,呈奏营州六百里土地的新编制,设置八郡,七羁縻州,均户一千三十一,口四千七百三十二,选用贤吏统管,是为大治。

张九龄的一张贺帛,帛书“配天昭圣业,率土庆辉光”,一为孟浩所提,二为摩诘所修,三为王江宁所印,以岭南茶叶熏香,一扫六朝绮靡诗风,大气端方。

裴耀卿的一块贺屏,用扬州百年老槐木,未经切割,整根由通济渠运至河阴仓,陆路滚木转运,再由广通渠运达长安,由安生师父亲手雕刻佛像方成屏风。

李林甫笑着陪着,看到苏安,眸中一亮:“李供奉,苏供奉。”李归雁拱手道:“张侍郎好字,可惜是王孟二兄,现都不在长安。”张九龄温和道:“无妨,明月升在空中,天涯都能看见。”李林甫道:“苏供奉。”苏安道:“不敢不敢。”

几人谈论贺礼,门边流过温馨浪漫的火烛河,内侍省的小太监端着托着,碎步往里送去。每支金烛盏,都镌刻着一句《破阵乐》的新词,令人眼花缭乱。

是以,李林甫也很满意自己的贺礼,虽然不精致,没分量,但圣人定然喜欢。

“门下……”正当此刻,录事太监还在打盹,一匹快马飞入众人视线。来者动作利索,跨下马背,一句招呼不打,走了进去。太监道:“韩,韩阁老。”

韩休的背影刚直不阿,越走越远:“关中雨悍,饥荒近在眼前,还备什么礼?!”萧乔甫喊道:“良士!”韩休道:“一会舞乐结束,我当死谏。”萧乔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