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大部分背井离乡应征而至,家中仍有老小,如今在塞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一面以效忠于家国为荣,一面也为命如草芥而自怜,甚至还有偷偷流泪的。
苏安倾听各自的心声,把故事用五根弦娓娓道出,千回又百转。良久,谢焉掐住琴弦,问道:“苏公子可有家室?”苏安道:“身为男儿郎,当先建功立业,再虑娶亲之事。”突然,气氛一变,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地哄笑起来。
谢焉也笑了。苏安道:“不是?”谢焉弯腰,把奚琴放回塌下,平和道:“苏公子,未成家时,我和你一样,总想着广收弟子,光大技艺,闯出片天来……”
“直到一日在北市遇见宛娘卖花,我买来几枝,才发觉自己这颗心其实小得只装得下一个家。前阵子,俩碎娃闹说‘阿爹何时归’,我说,等营州收复,官府置田地于民,立时就领你们回祖地,也得拜一拜咱家的先人。”
苏安眸中流光:“既然是如此,谢司乐,我替你上阵。”谢焉连忙道:“苏公子,战场极其危险,不能儿戏。”苏安放下琵琶,起身道:“军中无戏言,司乐不知,我的师父韩昌君便因营州失陷才落下的残疾,我要替他完成心愿。”
仓曹和录事两头为难,终于还是抵不过,送来全套皮甲。苏安没回中军大营,就地穿上,自己扎好绳带。谢焉叹口气,擒住他的头盔,道:“军中鼓号重要的是节奏,千万不能出错,你没有经过训练,去了反倒误事,明白不明白?”
……
天未明,帐中的火把逐渐燃尽,星宿退淡之后,营前的草地上落满了扑火飞虫的残骸。苏安裹着衣袍,在榻边打盹,依稀听见身边的士兵窃窃私语。
“谢司乐说他是长安来的。”“好像在长安皇城里的什么署里当什么什么郎。”“生得细皮嫩肉,怕刚上战场就得吓得尿裤头。”“我看未必。”……
突然,一声长号刺破寂静的晨,苏安猛地清醒,旋即,鼓号队百夫长开始大喝,士兵的脚步来来往往,一件件皮甲蹭过身侧,他跃身而起,紧跟谢焉出帐。
远处纛旗矗立,五方旗中的金旗连连舞动,军令,前锋步兵三万,出往狼山。
苏安跨上马背,夹在茫茫军旅之间,只觉越前行,越如大河的水滴,寻不见自己的方向——他想去,可最终还是没有去成,三番鼓噪之后,礼部录事携小队卫兵把他抢回了中军大营。
这场酝酿十余年,持续三日三夜的决战,在苏安模糊的记忆中,只剩高台之上和顾越一起见证的那三幕。一幕,玄甲骑兵在箭雨中的冲锋,如同疾风过岗,摧枯拉朽,割开对方联军。二幕,被称为草原之子的身型如豹的契丹王可突干,遍体彩纹,目含烈火,率领部众变换阵型,灵活地避开受冲的地域。
三幕,前锋持枪冲阵。
首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次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前锋的轧荦山气息发颤,接连六轮,才等到枪兵闯开契丹军阵。
那一刻,轧荦山大叫几声,左右控着马匹,握紧缰绳,正要前跟,一支冷箭从他的耳边擦过。“司乐小心!”他躲过一劫,回过头,箭矢射穿了谢焉的咽喉。
军号戛然而止。
殊不知,前锋步兵不过是破开对面盾阵的诱饵,无论伤亡多少卒子,中军大营仍金旗狂舞,下一刻,遍野又响起大鼓加急号的冲锋令,毫不动摇,毫无怜恤。
倒地的刹时,谢焉用手掐住脖颈,眼神已僵硬。轧荦山来不及下马,但见谢焉喷血的嘴中一张一合,按照快板的节奏吹出一记羽音,一记角音——死战不怠
夕阳落山时,原野上还剩三两处契丹兵团在英勇顽抗,中军终于撤换旗号,鼓声也渐渐变缓。轧荦山先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后才敢下马去为谢焉合眼。忽然,他又觉脚下震颤,大营的五方旗再次开始挥舞,步兵退居两边,伴随一声雄浑的长号响,呼喊铺天盖地,撼得日月无光,血霞染野,那象征大唐荣耀的上万明光甲骑兵冲杀而出,如同一把闪着金光的剑,刺入草原的心脏。
开元二十一,初夏,营州收复。张圳上表报捷,献可突干首级于东都洛阳。
庆功夜宴依然是设在幽州的北市。苏安托病,没有参加。他去教坊交还谢焉的奚琴,一并同宛娘商量好,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将来随他至长安在外教坊落户。
宴席歌舞升平,苏安坐在城垣上俯瞰盛景,手中拨拉一支正宫调的曲子。主座,张圳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拉住顾越的手,说小婿韦文馗是个风流人物。席间又舞剑,王庭甫和郭弋划酒拳,轧荦山亲自献艺陪乐,逗得众人欢笑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