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关山,幽州八十里之外,两千名锁子甲轻骑兵沿着水光粼粼的桑干河北行,不展旗,不鸣号,不亮火把,宛如一条巨蟒,悄然在墨蓝山川间穿行。
郭弋去州府的马厩牵走郑氏骑过的马,又领了节度营旗帜数百,方才领队出发。之后,沿途每座哨楼,他都分五人前去把守,以保证信息畅通无误。及至河流分岔处,马扬前蹄,郭弋瞳孔一锁,就近在荒芜的小榆村停驻。
村前土石路洒满褐红的血斑,士兵抡着铁铲,汗流浃背,试图掩埋痕迹。郭弋不下马,直接问道:“何人经过?”士兵跪地,颤巍巍道:“郑,郑将军令我们埋尸……”郭弋道:“何处去?”士兵道:“居庸关。”
尸体有两百余具,皆从附近哨楼运来,面目难认。副将便猜想,郑擒风贸然出击,战败逃亡,退守居庸关,谎报军情,杀死了哨楼的哨兵。郭弋道:“跟。”
郭弋先估计时辰,又观察远方扬尘的形状,见其分为一前一后两股,前似散军之形,后为劲旅之形,距离不过百丈,便判断出,情势比原先料想的还更复杂,不仅州府收到的捷报是假的,甚至,契丹还发了一支千骑追兵,正在试探居庸关。
沿途各处哨楼空无一人,独留火苗在风中摇曳,舔舐着血腥之气。副将勒住马,咬牙道:“契丹怎可能如此长驱直入……”郭弋道:“榆关已失守。”副将道:“什么?!”郭弋道:“我们必须在契丹大军抵达之前,把薛玉的爪牙拔掉。”
语罢,郭弋派牙官穿节度营将士的铠甲,从崖壁小道先行赶往居庸关,报信说薛公援兵已至,待关口燃起烈火,一同出击,包夹契丹的追兵。随后,又命副将迅速把各式残留的甲片和箭羽收集起来,一路往长安送,一路往幽州府送。
行至关口十里,黄尘弥漫,月已变得透明。一座孤独的哨楼,似饮血的断剑,立在光秃秃的崖顶,就连唯一一棵与它相伴的松,亦不知何年何月被劈成两截。
郭弋听见不远处熟悉而经年遥远的喊杀声,反倒又平静下来。他拔出狼头剑,望着那支或是因冒失,又或是来探路的契丹队伍,迟迟没有动作。副将道:“将军,牙官已回信,万事俱备,正是时候。”郭弋道:“好,点火示意。”
一声令下,烈火雄雄燃起,哨楼在刺眼光芒中逐渐融化,居庸关内鼓声大躁,门敞开,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军在□□掩护之下杀将而出。郭弋展开节度营的虎旗,令骑兵冲锋。两个时辰内,契丹因腹背受创,战败,领兵者自刎而亡。
至此,朝阳初升,郭弋放开缰绳,任凭坐骑嗅着气味,行至那位将军面。郑擒风摘下头盔,用血手拨开额前散落的白发,慨叹道:“原来,是郭左卫。”
郭弋不等郑擒风多话,挥枪示意,霎时,两千骑兵变幻阵型,死死将郑军锁在原地,动弹不得。郑擒风一惊:“本将乃范阳节度营副使!”郭弋道:“知道。”
郑擒风思忖了良久,突然,仰天一声大笑。郭弋道:“八万铁骑全军覆没,可见,可突干实力不弱,薛公大意了。”郑擒风道:“若非你们步步紧逼,薛公如何会自乱阵脚,贸然出击,至此惨败?”郭弋道:“即便惨败如此,你们仍然企图用纸包火,与谋反何异。”郑擒风道:“你错了,薛公世代忠良,绝不会背谋反之罪名。”郭弋道:“好,那就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手起,刃过。
郑擒风人头落地之刻,居庸关城垛上的守将呆若木鸡。郭弋把头颅包裹好,悬在他自己的马前。副将道:“将军,事不宜迟,薛公虽无欲谋反,但其北边的部将拿惯了好处,难保不会有异动,而契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郭弋用尸身擦干净剑,收入鞘中:“你说得对,我们虽是暂时给可突干一个警告,但决不能掉以轻心,这样,我就守在此处,你领几个契丹的俘虏……”
当东方的光越过幽州城墙,照在市集土台,由牛、羊、兔、狍、鹿、雁、熊的头组成的七宝席,已引来百姓的层层围观。瓷盘里,动物的皮不断析出油光,逐渐变得晶莹剔透,映衬着满街飘舞的红丝带,显得一派吉祥。
苏安坐在参加庆功的马车之上,袖子拢得紧紧的。旁边的王庭甫披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貂皮绒子,调侃道:“还是丽娘给的冬衣暖和。”苏安勉强地笑了笑。
庆功分三部分,一是论诗,论塞北之乐,论边将之功,二是吃饭,三是舞剑。及至巳时,大队的士兵进驻北市,镇守在横纵交错的街巷,□□手则站满高阁。
苏安一登台便看见薛玉坐在主位,正和薛世仁、赵章谈诗赋。他又往左面看,看见自己的席位在吴诜、周全和王庭甫的旁边。他也没有问,捋过衣袍坐下。